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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热中写冷 细处观大

。”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那里就走大了脚。”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沤了,跟进宝玉来。

    他写宝玉山石后小解,众丫鬟背脸回避,因而又写到茶房备水,为了净手,写小丫头心细,写大丫鬟责怪水冷,小丫头解说,而适有老妈妈提开水来,写如何索水,如何不给,如何“压服”——正见宝玉的娇贵的地位,这便已是几层曲折。还不止此,又夹上媳妇子送食盒与“金、花”二位姑娘,以与贾母的话互为呼应,又有用戏名来打趣的妙笔。还有如何热水洗手,如何用沤子搽手护肤(沤ou4子,旧日油类软膏,那时还没有现在的各种“雪花膏”类化妆品)。娓娓而谈,情景如画——如画,亦如诗。假使不懂得这是一种“诗化”的生活写照,那么定会有人批评了:写这些细琐之极的闲文,有何“意义”?曹雪芹怎么这样“不懂文学创作的规律”?

    在写一个如此潭潭大第中上元佳节的巨丽场面,一味死笔正写“热闹”,便脱不出庸手俗套的范围。如今偏偏热中出冷,先写两个离群索居的鸳、袭谈心,已是奇笔,落后一直写的是奴婢层中各色人等,小丫头,中年媳妇子,老年妈妈们,——还有茶房里的女人们,她们如何“过元宵”,寻自己的乐趣。写主子的欢乐,很少人还“惦记”着这一群为了“上边”欢乐而服务劳役的人们。然而一切出之以诗,诗的手法,诗的境界,已经再不是什么“小说”的传统气味了。打个不太相近的比方:向来都赞赏宋人姜夔的“自制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以为风致高绝。我曾写文论之;末尾提到:这是白石词人的除夕诗呀,无一丝俗事俗笔——但那儿还有一个摇船的,为他和小红不停地劳动,而不得在家里吃“年饭”,谁又写首诗咏咏他呢?以此相推类比,难道不也看出雪芹的心中目中,境界何等广阔博大。我在本书开头说他手里似有一架高性能的摄像机,这话其实未得本源,因为不管机器如何中使,关键仍然在于那个会使的人的胸怀意度,巧手灵心。

    他的诗心诗眼,正是在日常生活中别人不知也不屑去留心措意的场合里发现和捕捉诗的境界。

    繁华热闹的局内人,不会知道诗境是个什么意思或况味。只在局外,冷眼旁观的,又太“客观”,他没有“进入”过,很难说他真正地体味了如何才叫热闹繁华。入去了过,又出来了,回首一顾一思,这才领会了诗境在于何时何地。宋词高手辛弃疾,享名的《青玉案》,写的是什么?是历尽了上元灯夜的繁华、热闹,而在寻找一个什么无以名之的况味——“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名篇感染了古今万千读者,而心中说不清那个“发现”“浦捉”的悲喜难名的复杂情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参死句的人,也会“死”于那被“寻”之人的脚下(是男?是女?谁在寻谁?)。灵智高一层的,又说这只是一种“寄托”、“寓怀”——即仍然是《楚辞》的那种美人香草的比喻“修辞格”。理解不一。但我此处引来,却是为了助我说明:雪芹的写上元灯夜,他在寻觅什么或何人?宝玉的意中人,尔时都在席上,即繁华热闹的“核心”里,他反而出来了。为什么?有人说,他一心惦着袭人。这也许是不错的。但他既然探视已毕了,抽身回来了,为什么还要为那些事、人、景……再费笔墨呢?

    这时,席外的一片佳节夜境,一片各色人等的来往活动,席内人是不知的,也是从未想及(欲知)的。只有宝玉这个真正的(质素的而不是形式的)诗人,他在繁华热闹中出来,感受了那种常人所不能感受的况味——灯火阑珊处,方是真的诗境。

    这自然还不必扯上什么“诗者穷而后工”的话头。

    现代人们常说的,作家必须要“体验生活”,“生活才是创作的源泉”,这都是真理;但人们却往往又忘了再问一句:“生活”怎么才叫“体验”了?你从哪个立足点、哪个水准线、哪个心灵层次与精神高度去“体验”?体验完了你捕捉发现的是些什么?你都能写得出吗?

    曹雪芹这位伟大的特异天才作手,他的艺术具有与众不同的魅力,这是没有争议的事实;但仔细想来,要充分理解他的艺术的来源,则殊不容易。我们至今还只能理解领会其某一部分,这又因为什么?这就是因为我们若欲达到一个相当的理会的境界,先得把我们自己不断地提高起来。

    这儿,确实有个“接受美学”的课题了。天津乾嘉时名诗人梅树君(成栋),张问陶弟子也,他给“铁峰夫人”(孀居才妇)的《红楼觉梦》作序时说:“近岁曹雪芹先生所撰《红楼梦》一书〔1〕,几于不胫而走;属在闺门孺稚,览之者罔不心羡神往,以为新奇可喜:大都爱其铺陈缛丽,艳其绮思柔情,愁香怨粉之场,往往堕入于迷窟,而于当日著书之意反掩……”这也正如南朝文论大师刘勰论楚骚时所说的:“故才高者莞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道出了读者的才识的高下,是决定鉴赏名作的先决条件。

    恰好,刘大师评楚骚时又有四句话——

    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川,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

    此所谓“山川”,实只“景色”的代词。我们如将这后两句借来以赏论雪芹写灯夕的诗情画意,大约是不为不切当的吧。

    〔1〕梅氏是张问陶(船山)的弟子。张氏则是高鹑的妻兄,而梅序中正言《红楼》为雪芹所撰,不及高鹗名字。此盖不愿以伪续后四十回而掩雪芹之光焰也。张诗中曾明言《红楼》为高鹗所补,“补”即指伪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