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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冬闺夜景

    上一章讲到“体验生活”一义。其实,这不单是作者的事,也是读者的事。如读者没有一点儿生**验,他也就谈不上真能读懂别人的作品,更谈不到欣赏其中的艺术审美。但是,有一桩奇事,就是我个人的感受经验也好像与“常理逻辑”有些不同。比如《红楼梦》写的许多场面,我虽然绝未经历过那种高级的程度,也还可以用“以小拟天”来推拟想象,也就是说,毕竟领略过某种相似的情景局面。但是,奇怪的是,有些情节场合,我是绝对没有过(不发生任何“有过”的条件)的,可当我读时,却全然像我是在“经历”那一番情景况味一样,自己“进入”了书中!我哪儿来的这种生**验?我怎么会与他同感的?奇矣!妙矣!

    我今次单举第五十一回。

    那是年尾隆冬的时节。袭人之母忽报病危。因袭人并非荣府的“家生奴”,自有家属另居,便不得不告假回家视母。凤姐将她安排打扮,叮嘱周详,打发去后(此情俟另叙),便又特召怡红院管事的(今曰“负责的”了)老嬷嬷,指示派出暂代袭人的大丫鬟二人,并坐夜值班,督戒宝玉早眠早起等事。老嬷嬷领命去后,回报是派了晴雯、麝月二人在内室打点宝玉的事情——于是,一篇新奇绝妙的好文章由此展开了,供与我们审美享受。

    先看庸月如何与晴雯“挑战”:

    ……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睛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赓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

    “人家”者,本义指别人也,可是在日常说话中却时有变例:用为自称的代词(大抵嬉戏顽笑时抱怨对方时用以自拟,十分有趣的口吻)。

    宝玉听见了,原先暗虑袭人忽遭变故,此刻便自已下来把镜套收拾妥当,不让晴雯再动,而晴雯又想起汤婆子(冬夜被褥间暖足之具,中贮热水)还未拿来……。

    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已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涮]了一[涮],向暖壶〔1〕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

    这又是她们二人的一个“回合”。你只看雪芹笔下,那些琐琐碎碎,小儿女的话语与举止,便活现出一片大家绣户冬闺中的无人得见的夜景——这就是我再三点醒的诗的境界。

    说来十二分奇怪:我每读至此,便当下感到自己不再是“书外”读者,而已身入其所写境中,与书中人同感同受,也“活”在了一片冬闺之夜,如彼其寒冷而又温馨。我生于僻里寒门,莫说丫鬟不曾共处,就连姊妹也不曾有过——那么,我往哪儿去“体验”那种“生活””又怎样竟能与之“发生共鸣(同感)”的呢?

    这个问题,因我不是文艺理论家,无力解答,我只能指出雪芹这种的艺术魅力,有奇异的效应,迥非其它小说所曾有过——而我所有的略为近似的经验感受,只有读诗(包括词曲)时,才不时遇到。

    且说麝月出去后,晴雯便要跟去唬她顽、下了地,只披一个小袄,便蹑手蹑脚、轻步无声地向外走。宝玉忙劝,说提防冻着,非同小可。晴雯只摆手——

    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只这四个字,又是一片诗境,如在目前。

    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在内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螯螯老婆汉像的!”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头一则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顽意,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一掖,伸手进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

    这儿,目的在于写出果然一冻病生,为下文“补裘”预为铺垫;但宝玉之所虑一段话,尤为重要——宝玉并不是一个无知“胡闹”的人,他心里事事洞彻,又专门体贴别人。不但如此,这也为后半部书园中因琐故讹生祸变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