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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热中写冷 细处观大

    雪芹的诗化高手笔,给《红楼》带来了无限的“非诗的诗境”。除前章所引宝玉出郊私祭一节,不妨再看两个佳例。我想举的,恰好都是冬夜的事情。

    一次是上元灯夕,元宵佳节。这个节日,是中华民族的最富诗意的、最美妙的创造:在每岁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展现出万盏花灯,使得天上地下,灯月交辉,万户千门,笙歌鼓乐,完全另是一种人间仙境——即是诗境!所以从古以来,咏“元夕”的诗词,数量之多,文采之美,情思之富,堪称文学奇迹,哪个国家的节日诗文怕也望尘莫及。但这个佳节,对《红楼梦》来说,却是又吉又凶,又乐又悲,更是翻天覆地的一个巨大关纽。你当记得,甄家祸变,英莲失踪,是元宵。元春归省,盛极必衰,是元宵。所谓“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不单咏甄,实亦吟贾。所以到第五十四回,恰恰是原著全书的一半,——也恰恰是第二次再对元宵放笔特写!

    这已经跨入结构学的畛界了,须容后章再述。此刻还只能从诗境的角度来欣赏参悟。

    在这回书,是全家的最后一次盛景乐事了,雪芹不能不多用正笔勾画,——要敲“鼓心”了。但也正在此时,他还是要在“鼓边”上发挥他的“侧笔”的特长绝技。本回开头,接写上回大家看戏,演的是《西楼会》(这书中凡各出戏目,俱有寓意,此种艺术手法,须另章稍及),因科诨博得满台的赏钱;然后合家子侄正式向贾母等长辈敬酒承欢。而戏台上接演的已是《八义记》的《观灯》,正在热闹场中——然而宝玉却离席往外,要去走走(因素习不喜喧哗热闹的戏文,在很早的宁国府中看戏时等处,一再表明此点)。贾母便叮嘱:小心花炮火纸落下来烧着——一笔又补出戏厅以外的元宵乐事,一大府宅中各处都在放烟花炮仗。宝玉出来,随侍的只有麝月、秋纹与几个小丫头。贾母不放心,便问袭人为何不来伏侍,王夫人连忙为之解释,说了许多理由,身带“热孝”(不吉利)不便前来,屋里要照管灯火……。贾母这才点头——娓娓写来,先伏下袭人在屋独守的一层原由。

    正是在这“空”中,雪芹的笔即又得之便“入”,一片行云流水,出现了一段: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是以湘云总与袭人情谊最厚),末后给了一个宝玉魔王(与王夫人开头向黛玉介绍宝玉时,说他是‘家里的混世魔王’遥遥相应),亏他‘魔’了他这几年!他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收过咱们什么大恩典。……”这不但是“得空便入”法,也是“补遗”与“三染”的妙趣。

    然后这才“正面”叙写宝玉,“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又跟去,只坐在园们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们偷空饮酒斗牌。”你看雪芹的笔,是不是像一架“无所不在”的摄像机?能把常人不能感知、不屑入纸的“边沿”人物、情景,一齐收入镜头中。

    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的进去唬他们一跳。”于是大家蹑足潜踪的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人二人对面都歪在地坑土,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打吨。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袭人正一个闷着,他幸而来的好。“说着,仍悄悄的出来。

    且看这短短的一节文字,开头“灯光灿烂,却无人声”八个字两句,又是前章所引的许多句例的同一意度,用最少的字写出了元宵节下大园雅院的一片景象的神髓。磨月要吓他们一跳的话,恰恰是对下文的反跌:宝玉隔壁一听是袭人、鸳鸯的对话(也那么淡淡数语,似有若无,绝不“用力”啰唣),他连屋也不进(莫说“吓他们一跳了”),转身退出。

    这儿,便又随文循脉,托出了宝玉永远是以一片真情去体贴别人,而不管自己——他白回来了一趟,在自己的房中,竟无“容己”之念!天下几人有此一段痴心挚意、不懂自利自私为“何物”?我们读《红楼》的凡人,岂不该向此等微处细领其弘旨?

    庸手俗肠,写到此处,便没得“文章”再能继美而增妍了,谁知雪芹的真本领,却刚刚在此“开头”,他写宝玉转身退回,并不“结束”,跟着即又转出新一层丘壑:宝玉便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预备去了。这里宝玉刚转过来,只见两个媳妇子迎面来了,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你大呼小叫,仔细唬着罢。”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了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笑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磨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一点头,迈步就走。麝月二人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耽待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来至园门。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壶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