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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老雕工单斗金钟罩 髫龄女双殉红巾义

    却说施耐庵、春兰护着金克木一家三人,趁着花碧云在那密林中与黄冠道士激斗之时,匆匆离开战场,循着荆棘牵衣的荒野小径,往南疾奔。约摸一两个时辰,那弯弯曲曲的荒径突然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施耐庵展眼一看,不觉以手加额,惊喜不置:只见眼前一条阳关大道坦荡笔直,大道前面一条河流水面平阔,在冷月寒星之下闪着粼粼波光,河岸深处明灭着三四点渔火。原来,早已走出东台县界,来到通榆运河河畔,沿着这傍河大道,便可直下白驹场了。

    施耐庵一时得意,面对这霁月清风,古道长河,不觉骚情又起,扬颔吟了几句:

    “长河悠悠,霁月难再,英雄迟暮,何须慷慨?邙山此日走龙蛇,汉王长剑今安在?且收拾青巾琴书,黄堂经卷,化长鲸缚得楼兰去,再上瀛台!”

    这一番慷慨悲歌,倒撩得金克木点头嗟叹。那春兰却怕他又发书呆子气,误了大事,忙道:“施相公,此时此刻,哪里是吟诗作赋的时候?倘若后面来了追兵,只怕就难以脱身了。”

    施耐庵笑道:“大姐也忒过虑,想那追兵已有花旗首抵挡,哪里就来得如此之快?”

    话犹未了,猛听得身后响起了疾骤的马蹄声,渐渐地驰近了运河大道。

    施耐庵浑身一凛,那春兰早已拔剑在手,两人一齐向来路望去。

    只见一队元兵铁骑风驰电掣般卷上运河古道,领头的一骑马上坐着一员又矮又胖的元将,远远地厉声叫道:“那伙蟊贼休走,俺脱脱乌孙来也!”

    一见这阵势,施耐庵满肚子豪兴早已抛到爪哇国去了,连忙将金克木一家三口推入路旁草丛,掣出湛卢宝剑,对春兰说了声“当心了”,仗剑立在大道中央,聚神以待追敌。

    眨眼之间,那脱脱乌孙一马当先,早已驰到面前,他手擎长刀,望了望马前的施耐庵一眼,不觉呵呵大笑:“俺道今日闯东台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魔头,却原来除了娘儿们便是穷酸秀才!年兄,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一个读书人难道活得不耐烦了,跟着这帮叛贼瞎起哄作甚?”

    施耐庵斥道:“满口胡诌,你这朝廷走狗又是何人?”

    脱脱乌孙昂首笑道:“俺上马管兵,下马管民,钦命东台达鲁花赤脱脱乌孙是也!”

    施耐庵不觉失笑,揶揄道:“呵呵,牛鬼蛇神坐黄堂,酒囊饭袋作县令,这元朝的气数也尽了!”

    脱脱乌孙又羞又恨,一骗腿翻身下马,身形略动一动,碌碡般直滚到施耐庵面前,叫道:“好个利口穷酸,俺今日拿你祭刀,以偿俺那牛二干儿的血债!”说毕,泼风般舞起长刀,劈头朝施耐庵剁了过来。

    施耐庵哪敢怠慢,此刻情势危迫,又有金氏一家在旁,他也不与敌手纠缠,一起手便使开了“快活剑”,足踏圭步,剑走偏锋,闪过脱脱乌孙刀锋,只一剑便剁中了对手的腹胸要害。

    只听得“梆”的一声,那脱脱乌孙没倒,施耐庵却惊得退了三步,口里连呼:“有鬼,有鬼!”

    春兰一见,挺剑拔步,早已杀了过来,斗得三四回合,也是连连诧叫,托地跳出圈子,呆呆地站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

    施耐庵瞠目结舌,直上直下地望着脱脱乌孙那圆滚滚的身躯,心下大骇。当年在书馆勾栏,他也曾听说过什么混元体、铁布衫的功夫,却从未见过这种刀剑不入的奇人,此刻遭逢强敌,顿时觉得手足无措。

    只见那脱脱乌孙叉手擎刀,大言道:“兀那穷酸,既已识得俺这金刚罗汉体的厉害,快快交出那只箭囊与金克木,俺便放你一条生路!”

    施耐庵与春兰对视了一眼,情知无力抵敌,却又不甘束手就擒,立时大眼瞪着小眼,半晌不能言声。

    忽地,路畔草丛之中响起一声高叫:“施家年兄,待小老儿与你拿了这厮!”

    众人闻声回头一看,只见路畔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白须飘飘,正是那雕花待诏金克木。他晃晃悠悠走到施耐庵面前,右手一伸,说道:“施家年兄,拿剑来!”

    施耐庵不觉失惊:这金克木身无武艺,老迈龙钟,只怕连只鸡都不敢杀,此刻竟然请缨上阵,岂不是想去送死?

    那金克木也不答话,从施耐庵手中夺过那柄湛卢剑,摇摇摆摆走到脱脱乌孙面前,叫道:“老父母,既然如此看重老朽,来来来,俺与你战三百合说话!”说毕,颤颤巍巍擎着把长剑,兜头便刺。

    脱脱乌孙见这金克木剑无门户,步无章法,竟然还要上阵,不觉恶心顿生,喝一声“老狗找死!”长刀霍霍,早劈向金克木的肩背!

    那柄长刀来势劲疾,金克木从未练过武艺,哪里辨得厉害?胡乱横剑一格,却挡不住那长刀的劲力,只见他脚下一个趔趄,叫声“啊呀死也!”踉跄两步,稳不住身子,“卟嗵”摔了个仰八叉。那脱脱乌孙见状大喜,倒转长刀,凌空便剁向金克木的心窝。

    施耐庵惊得头皮一麻,大叫一声“不好!”一把从春兰手中抢过长剑,奔过来,刺自脱脱乌孙的脊背大穴。

    脱脱乌孙见他来得凶狠,连忙收刀迎敌,就在此时,只见金克木仰起上身,双手抱剑,朝着脱脱乌孙背后直上直下地用力一划。”

    却也作怪,只听得脱脱乌孙背后“嗤喇喇”一阵响,接着,他那高高凸起的便便大腹竟然蠕蠕而动,直向下面滑来,脱脱乌孙待要去抢住那下滑的肚腹,又被施耐庵一柄剑牢牢裹住,哪里抢抱得及。

    只见他那便便大腹渐渐瘪了下去,紧接着“哐啷”一声大响,竟然滑出只乌黑的铁锅,落到地上,兀自滴溜溜乱转。

    脱脱乌孙见露了馅儿,却待要走,施耐庵那快活剑诀正使到入港处,哪容得他脱身?只见寒光挥处,血光一闪,剑尖早刺入他那肥肥的颈项,偌大个身躯砰然倒地。

    施耐庵在衣襟上揩干了剑刃上的血迹,连忙一把抹起金克木,笑道:“老伯,想不到这厮的金刚混元体,竟是一只铁锅!你是如何晓得这秘密的?”

    金克木道:“小老儿久住东台,早已风闻这脱脱乌孙凭着绑在肚子上的一只铁锅,吓唬过许多绿林义士,今日也是他活该遭瘟!”

    这时,春兰早捡起脱脱乌孙弃下的长刀,杀散了那一队随从。五个人也不敢久留,望着南边大步疾奔。

    尚未走出一箭之地,只听得平空里响起一声怪啸,仿佛山魈鬼魅,尖锐而凄厉,在这长河古道之上,茫茫暗夜之中,声音异常刺耳。紧接着一阵哑哑怪笑响过,随着一阵狂风,眼前掠起一道黑影,眨眼之际,一个奇瘦奇长的怪人早已叉开长腿,横挡在大道中央。施耐庵定睛一瞧,不觉惊呆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三界无常”董大鹏!

    只见他哑哑怪笑一阵,冷冷地说道:“你们纵有钻天入地之术,也须脱不出俺‘三界无常’的手心!俺在此等候多时了!”说着,又是一声唿哨,只见他身后草丛中,立时竖起一柄柄长刀,数十名剽悍的侍卫列成方阵,截断了去路。

    施耐庵一见此人,情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交起手来,自然是凶多吉少,他想:自己一介书生,死不足惜,而金氏三人身为良民,前此未曾与绿林义军有什么瓜葛,而金克木又心藏那绝世大秘的拆解**,倘若哄得这恶贼放走金氏一家,自己甘愿血溅战场。

    想到此,他对董大鹏拱一拱手,彬彬有礼地说道:“董年兄,闻道你也是衣冠中人,知情达理,晚生已然投效绿林义军,该杀该剐,任你所为。不过,金待诏工匠营生、安分守己,不触刑律,未违国法,还希放一条生路!”

    董大鹏听毕,哑哑大笑道:“好个不识相的穷酸!你竟把俺看成三岁小儿?”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个帐本,续道:“这金老儿早年为叛贼花九隐藏大秘、偷刻箭囊,证据凿凿。今日又伙同杀人,投靠草寇,实在是罪不容诛!今日落入重围,不须俺亲自动手,只消俺这骁骑营的儿郎们便可将你们一鼓成擒!”他说毕,撮唇作哨,啸声大起,霎时间众元兵挥着长刀,立时将施耐庵、春兰二人裹在垓心。

    春兰挺剑而上,施耐庵左冲右突。原来,就在他俩与众元兵舍命相搏之时,几个如狼似虎的元兵早已蜂拥而上,三条麻绳将金家三口缚住,董大鹏直蹬蹬地走了过来,对着金克木白眼一转,哑哑怪笑道:“好个金待诏,看你这驼背弓腰不起眼的模样,竟有这泼天的胆子!勾连叛党,隐藏机密,今日看你逃到何处去?”说毕,吩咐道,“给我搜!”

    那侍卫在金克木身上里里外外搜捡一遍,摊摊手禀道:

    “大人,这老儿身上什么物事也不见!”

    董大鹏一听,“嗖”地掣出短柄狼牙棒,冷冷地笑道:“好哇,好端端牛府的岳丈不做,倒要去做那白莲教叛党的喽罗,俺把你这老不死的贱骨头——”说着,白眼仁一翻,狼牙棒“呼”地一声,砸向金克木的天灵盖。

    金克木尽管生性怯懦,可是一旦作了抉择,亦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闭口不言,任凭对方凌逼恐吓,只待一死了之。

    董大鹏那狼牙棒砸到金克木头上,堪堪触着头皮,一股罡风忽地消歇,他那手上劲力也煞是惊人,说放便放,说收便收。一根短柄狼牙棒稳稳地压在金克木头上,纹丝不动。

    金克木猛的觉着顶梁骨上仿佛钉入了无数钢钉,一阵剧痛直钻心肺。

    董大鹏哑哑笑道:“金老儿,快讲,那‘流萤箭’囊现在何处?那上面刻着的奥秘又如何解拆?”

    金克木双眼金星乱冒,浑身发颤,依旧缄口不语。董大鹏手腕略贯一贯劲力,只见金克木头上白发仿佛刈草般地“簌簌”纷落,无数根狼牙钢刺早已锲进了皮肉。金克木哪里还耐得住这般剧痛。不觉嗄声惨叫:“老爷休要问了,那、那箭囊委实不在小老儿身上!没有箭囊,小、小老儿又何从解拆?”’说毕,一阵昏晕,踉跄欲倒。

    董大鹏喝道:“扶住他!”说着,收起狼牙棒。此刻,只听得旷野上剧斗的两拨人中,先后响起一声“哐啷”长剑坠地之声。董大鹏扭头一看,只见众元兵围困着的那名女子和那个书生早已力尽神疲,激斗之中竟被自己的手下长刀磕掉了手中剑,霎时,几十把寒锋如雪的刀刃便要兜头剁下!

    董大鹏嗄叫一声:“住手!”话音未落,身形一动,他早已掠进围住施耐庵的人圈。

    此刻,施耐庵骨软筋酥,一番剧斗,早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长剑已被磕飞,他知道大限已到,双膝一软,跌倒在地上,面对着凌空劈下的十余把长刀,瞑目待死。

    忽地,金刃劈风之声一时消歇,耳边厢却响起一声哑哑怪笑,他睁眼一看,原来那如鬼似魅的董大鹏仿佛枯树般耸立面前。

    董大鹏笑道:“施相公,早闻你学识广博,笔下生花,不在余杭、江阴教三家村顽童,跑到这荒郊野外寻那做文章的兴头来了,你可也忒不拘形迹了吧!”

    施耐庵难忍这恶贼的羞辱,心中又气又恨又恼又羞。可是,打吧,取胜无望,受辱有加;不打吧,又哪里忍得下胸中这口恶气,只得拚力扑上。正值两个对手斗得骨软筋酥之际,背后忽地卷起一阵狂风,紧接着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气直袭肩背,那来势与适才这两个对手不啻有天壤之别。

    董大鹏跃开数丈,回头一看,不觉双目痴瞪。眼前站着一个娇柔妩娜却又刚气逼人的女子:“啊,是你!碧云娘子!”

    花碧云双眉微动,娇脸如霜,一句话掷出犹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