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度小说 > 传统国学 > 绝代奇才施耐庵 > 十一 宋碧云城厢施绝手 金克木荒郊逢魔劫

十一 宋碧云城厢施绝手 金克木荒郊逢魔劫

    再说那金克木一家三人随着两个“佣妇”出了大门之后,穿街衢、过陋巷,迤逦行来,早已出了东台县城西街。

    金克木此时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想到含辛茹苦抚养了小凤这如花似朵的闺女,满指望将来嫁一个好人家,到老来端午一盒茶食,中秋一包月饼,享一享做岳丈的福份,哪曾想竟做了个大虫的丈人,往后只怕要担一世的惊恐,挨一世的骂名。

    走着走着,他猛觉气息清新,眼前敞亮,哪里还有街巷房屋,分明早已走到城郊的荒野旷林之中。两个佣妇头也不回,兀自朝前疾奔。

    金克木越走心中越疑,赶上几步问道:“两位大娘,县衙乃是在城里,为何走这荒僻小径?”

    一个佣妇笑道:“牛二爷今日雅兴大发,嫌城里嘈杂,又怕大娘子罗唣,故尔将喜堂挪到了二十里外的庄园里。金老儿,休要再问了,倘若耽误了吉时良辰,俺们可吃罪不起!”

    金克木心下打鼓,却又不敢再问。五个人一路趱行,约摸行了二十里地,忽见一座翠绿蓊郁的林子横在面前。来到清凉荫蔽的林中,只见树后蓦地转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金克木一见,不觉惊得呆了。

    只见前面的那个女子乌黑的秀发高高地挽着个堕马髻子,插着满头黄烘烘的镀金首饰,上着一件红艳艳的镶边罗衫,下身胡乱裹着条海棠红销金八幅罗裙,满身溅着血污,右手倒提着一把长剑。后面那个汉子则是一身庄户人服色,倒是喜孜孜走得从容不迫。来的正是花碧云与施耐庵。

    原来,就在董大鹏于牛二家花厅上大发宏论之际。花碧云率着春兰秋菊两个女兵,径直奔那淫贼府第,谁知事出凑巧,可可儿撞见了韩二姐、鲍三娘两个女人,她立时计上心来,冷古丁擒住了这两个惯当“马泊六”的长舌妇人,教春兰、秋菊剥下二人的衣裙,妆做迎新人的佣妇返回金家,将两个女人缚臂塞口抛在僻静处,然后悄悄摸进了牛府后园。没存想一进园门,只见四处守着带刀侍卫,一时倒不敢贸然闯入。

    她在院墙下徘徊得一阵,忽然听见暗夜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啼哭之声,她心中一动,循着墙阴悄悄儿朝传出哭声的方向摸去,竟然摸到一间破敝的小屋跟前,她从墙隙里往里一看:只见这间破屋里关着三四个少年女子,一个个面目憔悴、衣裙褴褛,正蜷缩在墙角,嘤嘤哭泣。小屋当中,一盏油灯照着个满头珠翠、衣裙花哨的妇人,手中拿着一条白练,正在恶狠狠骂道:“你们这些小泼贱,当日牛二爷将你们弄了来,你们做张做致,死活不肯圆房,今日二爷又娶了新娘子,活该你们受罪!害得俺这个唱彩头的喜娘跟你们一起厮守这黑屋子!罢罢,俺早盼晚盼才盼得这席喜酒,说不得,为了防备逃逸,只好委屈你们这几个小妮子了!”说着,逐个儿反扭过那些女孩儿们瘦弱的胳膊,抖开匹练恶狠狠地就要绑在一堆。

    花碧云在墙隙中一见此状,不觉怒从心上起,她趁着四外无人,破门而入,低叱一声,三尺青锋早勒上了那妇人的咽喉,另一只手顺势为那几个少女解了绑缚,说一声:“姊妹们受苦了,快快逃命去吧!”便将那些被掳的女子放出了房门。

    那盛妆妇人却待要叫,花碧云恨她凶恶,反手一剑,登时搠在地上,她想一想,望着那妇人,依样画葫芦,高高挽了个堕马髻子,拔下她头上的首饰,解下她身上的喜衫喜裙,草草收拾一番,大模大样、嬝嬝娜娜地扭进了牛府后厅。

    此时,正值牛二在花厅上冲撞了董大鹏,被他摔得浑身酸痛、衣衫破碎,正坐在后院书房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大叫“来人服侍”,花碧云早已大模大样走到书房外边,闻得牛二的呼喊,甜甜地应一声“牛二爷休叫,俺来也”,身腰疾扭,只见红光一闪,呼吸之间已然欺到牛二面前,她一把揪住狗贼的胸口,一边数落:“我把你这禽兽不如的泼皮!今日一来为东台县受辱的女子伸冤,二来借你的头颅干一桩大事!”说毕,横剑一勒,那牛二刚刚喊得一个“救——”,那“命”字尚未出唇,早已身首异处。接着,花碧云扯一幅门帘,裹了牛二那颗头,长剑一弯,割下牛二尸身上一块衣襟,伸出食指蘸着血水,写下了那十二个大字。

    这时,一帮丫环仆妇闻声赶到书房门前,一个个吓得簌簌乱抖,你推我搡,谁个还敢上前?只见花碧云从从容容做完一切,长剑抖一圈寒光,对众人说道:“冤有头,债有主,胆敢告密者,牛二便是样儿!”

    说毕,一扭身腰,从窗口跃出书房,霎时便隐入了夜幕,返头奔回城西金家刻字铺。

    此时,施耐庵早已送走春兰、秋菊与金家三口,在刻字铺内焦急等待,一见花碧云返回,情知已然得手,两人忙忙地为金家三口收拾了一包衣物细软,按照预先约定的路线,一路攒赶,与春兰、秋菊等五人会合到了一处。

    金克木见了花碧云那一身血污,先自吓了一跳,及至待那二人走近,他审视一阵,脸都气得白了。

    他一眼认出,这便是昨日登门造访的花家侄女和那个书生。不由得怒火中烧,便要回头走去。

    花碧云疾步赶上,单膝跪地,说道:“金老伯,侄女实在是事机紧迫,万不得已,才将你老诓到此处来,请老伯休要怪罪!”

    金克木气不打一处来,哼哼说道:“俺不敢与你们这些英雄豪杰为伍,你放俺走!”

    花碧云一伸手,从树后提出了那个血淋淋的包袱,当着金克木的面打开,只见里面竟然是牛二那泼皮的头。

    金克木一见,一个趔趄,几乎吓得栽倒地在,呐呐地说道:“你、你害了我金克木满门了!”

    施耐庵连忙一把扶住,劝道:“金老伯,这牛二死有余辜,何必可惜。如今木已成舟,老伯你就死了这条心罢!”

    金克木悠悠醒转,恨道:“不成,人是你们杀的,与小老儿无涉,俺回去讲得清楚!”

    花碧云忙道:“老伯,你回去不得。”说毕,引得金老走到林边,顺手一指,说道:“老伯,你有家难归了!”

    金克木抬头一看,只见远远地升起一股浓烟,那方向正是东台县城西边金家刻字铺左右,金老不觉啊地一声,踉跄倒在树上。

    花碧云一阵呼唤,将金克木唤醒。

    金克木叹道:“罢了,罢了!俺如今无牵无挂,跟你们走吧,只是可惜了俺那一摊好古董了。”

    花碧云、施耐庵惊喜不止。两个人扶起金克木,领着金家三人,直奔白驹镇方向而去。

    花碧云一边走一边对施耐庵说:“施相公,今日不是你稳住了那金老伯,这一趟可算白走了。”

    话犹未了,只见她忽地双眉一皱,连忙伏地聆听,渐渐地,那张脸上早已蓦起一抹紧张的神色。她霍地站起,吩咐道:“春兰、秋菊,快把那一身糊手裹脚的衣裳脱掉,拔出器械,准备对敌!”

    两个女兵哪敢怠慢,忙忙地脱下从鲍三娘、韩二姐身上换来的锦缎衣裙,结扎好裙带绑腿,“嗖”地拔剑出鞘。

    这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完毕。可是,她们快,追敌更快,就在两个长剑出鞘的“嗡嗡”之声尚未停歇之时,只见荒林里早窜出几条黑影,霎时,刀光闪闪,直劈向花碧云等人。

    花碧云长剑一抖,电光石火之际,早听得眼前“啊”的一声,来敌中有人中剑。

    趁着这一空隙,花碧云低声叫道:“秋菊随我在此抵敌,春兰,你速速保护金老伯一家随施相公抄直走小道,直奔白驹场!”

    说毕,只听“嗖嗖嗖”一阵响,早又窜出几名蒙古侍卫,花碧云长剑在半空中划了个半圆,娇叱一声,剑刃嗤嗤有声,杀入了战圈。

    施耐庵此时也拔出了腰间那柄湛卢剑,与春兰左辅右弼,护着金克木全家三人从另一侧隐入了荒林。

    斗着斗着,花碧云渐渐觉得蹊跷。适才伏地听音,分明辨出追敌之中武功高强的不下两人,从这两人脚步的轻灵、窜纵劲力判断,那手段决不在自己之下,为何此刻围斗的侍卫之中,竟无此二人?

    想到此,她手中剑疾速地划了一道弧线,一溜寒星霎时在众侍卫眼前抖动,趁着他们闪避之时,那衫袖一抖,只听得“哎呀”、“咦”、“卟通”“哐啷”一阵响声迭起,那二十来名蒙古侍卫犹如割草般齐刷刷地栽倒在地。

    秋菊收剑未及,只听得花旗首叫道:“秋菊,跟我来!”眼前轻风一道,直掠向施耐庵一行隐去的方向。秋菊也不示弱,身腰一扭,紧随花旗首的身影纵了过去。两人奔了不到五、六丈远,猛听得黑暗中一声冷喝:“两位娇娘休走,俺等候多时了!”

    喝声未毕,只见林莽中“唰啦”一响,大鸟般地飞下个头戴黄冠的道士。只听他嗤嗤笑道:“普天下道士吃素,俺银镜先生却偏偏吃荤,花旗首,今日陪俺玩上一百个回合如何?”

    花碧云闻言大怒,挺剑便下杀手。道士叫声:“来得好,可惜带些雌气!”直待剑尖刺到咽喉前两寸之地,大袖一抖,两柄钢须拂尘帚地倒卷上来,恰似一道乌龙,裹风挟电,“唰啦啦”张开千百根钢须,便要将花碧云那柄长剑绞飞。

    站在一旁的秋菊吓得毛发一竦,一句“旗首小心”尚未出口,只听得“嚓”、“嗖嗖”、“嗤”一叠声响,两个人中早有一人满腹惊惧地叫了声“咦,险哉!”跳出了圈子。此人不是花碧云,却是那黄冠道士。原来,他的道袍襟上,已被花碧云的剑划开一道口子。一番格斗,愈演愈烈,趁花碧云力渐不支,道士将那拂尘舞得“唰唰”生风,一个凌空扫下,拂尘钢须散开,直卷花碧云的脊背。花碧云急切间收剑不迭,叫声“不好”,连忙弃了手中长剑,就地一滚,只觉得左肩一麻,早被那拂尘上的钢须扫中。

    银镜先生此刻正为扫倒了花碧云而得意忘形,没料到在一旁观战的秋菊冷不丁刺来一剑,情急之中,一时忘了防范花碧云的“流萤箭”,霎时腰背巨痛,拂尘坠地。眼见得两个强敌在前,无力抵敌,长袖一拂,怪啸一声,纵身窜入了莽林。

    花碧云道声“惭愧”,捂着伤肩拾起长剑,慢慢地站了起来。

    短暂的激斗结束之后,密林里又归于宁寂,只有夜鸟的“咕咕”之声和树叶风声的悄悄絮语响得异样清晰。花碧云望了望施耐庵一行五人奔去的方向,那一边也是草木不惊,一切顺遂。她不觉吁了口气,对秋菊问道:“你说,施相公他们现在何处?”

    秋菊道:“约摸二十里地,只怕该走出东台县境了。”

    花碧云双眉一扬:“好极!那咱们加紧趱赶,尽快追上他们!”说着,仗剑而起,率着秋菊便要奔出密林。

    蓦地,一阵尖厉的呼啸彻地而起,一周遭大树下那黑魆魆的灌木草棵忽然簌簌乱响,霎时,矮矮的丛莽里竖起了密密麻麻长刀大戟,无数的毡盔组成了一圈铁壁,一阵震耳的呐喊响过,黑压压的元兵高举寒光灼人的长刀,一步步围裹了上来。

    花碧云浑身一震:没存想这丛莽里竟埋伏下千军万马!这种奇诡莫测的奸计,也只有董大鹏那阴鸷狡诈的恶贼才想得出来!

    此刻,她哪里来得及细想,低叫一声:“秋菊,当心了!”

    横剑当胸,略退两步,与秋菊背贴着背,封住了圈子。

    众元兵看看围了上来,如林的长刀就要劈下。忽听得阵后响起一声刺耳的呼叫:“且慢!董大人吩咐,这个女叛贼要留下活口!”话音未落,只见元兵阵上滚碌碡般奔出一个人来,只见他头如笆斗,后脑勺上扣一顶镔铁兜鍪,七品补服外罩一袭牛皮软甲,那肥噜噜的肚子腆出两尺开外,几乎扣不住腰带,他舞着一柄长刀,着地滚到阵前,单手叉腰,嘻嘻笑道:“兀那婆娘,今日羊入狮群,俺劝你俯首就缚,先与俺参几日欢喜禅,再去参见董将爷!”

    花碧云不觉大怒,“也不瞧瞧你那副拱猪槽的样儿,敢在此狐假虎威!”

    那丑八怪依然嘻皮笑脸:“嘻嘻,小娘子连俺都不认得么?俺,钦命东台县七品达鲁花赤脱脱乌孙是也!休要不识时务,女娘儿伤了皮肉可不雅观!”

    花碧云直气得血涌双颊,正欲挥剑跃出。一旁早恼了秋菊,只见她身形一闪,没待那达鲁花赤看清来势,一柄长剑青光霍霍,已然直锁咽喉。

    脱脱乌孙叫声“来得好”,圆嘟嘟的身躯一滚,让开秋菊长剑,长刀舞得呼呼乱响,两人立时战在一起。约摸走得十余回合,秋菊气力不加,渐渐处于下风。

    那脱脱乌孙一头斗,一头嚷道:“兀那姓花的婆娘休要托大,两个雌儿一齐上,看看俺脱脱乌孙的手段。”

    花碧云哪里按捺得住,叫一声:“秋菊少歇,待我来斩这狗官!”长剑一抖,一路寒气,奔上来战住了脱脱乌孙。

    两个人刀来剑去,剑去刀迎。那脱脱乌孙哪里是花碧云的对手,不及十合,早只辨得遮拦架路,破绽百出。花碧云已然瞧科,剑势一缓,故意露了个破绽,待那狗官一柄刀放胆剁入,瞅得真切,倒转剑柄,青锋挟着劲疾的寒芒,直搠进他那贮满民脂民膏的便便大腹!

    秋菊站在一旁,大声喝彩。哪知彩声未落,花碧云忽地一声诧叫:“怪哉!”那柄长剑刺到脱脱乌孙腹上,“梆”地一响,俨然如中铁石,竟然反弹回来,她双臂微微一麻,长剑几乎脱手飞去。

    脱脱乌孙腆腹站在当场,一手摸刀,一手“嘭嘭”地擂着肚皮,嘻嘻笑道:“贼娘儿们,你家老爷四十年面壁横练,成就得这金刚不坏之躯,岂是寻常剑器伤得了的么?来来来,随俺回去做个填房,俺将功夫传与你!”

    秋菊一听,心中好恼,掣剑又起,与花碧云两人联剑夹攻,脱脱乌孙一柄刀尚未封住门户,只见两柄剑青光霍霍,仿佛饿鸡啄米,“梆梆梆梆”一叠声响,早已雨点般戳在身上,说也怪,脱脱乌孙那牛皮软甲上只留下筛孔般一圈白点,哪里有一处伤、一滴血?

    花碧云头一次遇到这等刀剑不入的怪物,心里已自怯了三分,这密密围裹的元兵,也令人不敢怠慢。看起来,董大鹏此番是处处设下了天罗地网,施耐庵、金氏全家人的安危,委实是令人提心吊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