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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宋碧云城厢施绝手 金克木荒郊逢魔劫



    想到此处,花碧云虚刺一剑,托地跳出了战圈,叫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率着秋菊杀入了往南方向的元兵队中。

    脱脱乌孙一见,一边紧追而来,一边高叫:“休要放箭,要活的,不要死的!”

    花碧云、秋菊二人正在黑压压的元兵阵中左冲右突,亏得这一叫,倒教二人放开胆子,两柄长剑矫若游龙,只见血光迸溅、惨呼连连,不移时便杀透重围。

    两个女子到底久在绿林,脚力甚健。一阵猛赶,渐渐把那些不惯夜间穿丛莽的元兵甩下一截路来。耳边还响着震天价的呐喊追杀之声,两人哪敢歇下来喘口气!往南边埋头疾奔。

    约摸走得十五、六里地面,那一派野林丛莽已然消失,渐渐都是光秃秃、怪石嶙峋的丘岗。两个人耳畔忽地隐隐响起一阵“哗哗”的水声,响得甚是疾骤。那水声愈来愈近,及至奔到近前,秋菊不觉失声惊叫:“不好!”

    花碧云展眼一看,只见面前横着一道丈来宽的深沟,两岸尽是寸草不生的溜滑陡壁,时值淮、泗一带秋汛泛滥,这沟里奔腾着黄乎乎的激流,哗哗直泻,流得异常湍急。

    花碧云站在岸上,手搭个凉篷朝上、下游一看,冷静的眸子里立时蓦起一抹忧虑之色。她知道:似这样的沟壑,无依无傍,沟窄流急,自古以来就不用渡船,而上下数里之遥,全不见一座桥梁,却如何渡将过去?

    她正在思谋对策,身后早远远响起呐喊之声,渐渐地,依稀望得见漫坡黑压压的大队追兵和长刀的闪光。

    此刻,前有天堑,后有追兵,花碧云心一横,扎缚好裙带绑腿,长剑当胸,与秋菊对视一眼,决意拼死一搏。

    就在此时,猛听得背后“砰碰”一声巨响,震得脚下地都动了。花碧云回头一看:只见那急流深沟之上,不知何时竟然搭上了一架木板桥,沟对岸响起一声高叫:“过沟的留下买路钱来!”

    花碧云不觉长长地透了口气,叫声“惭愧”。只见对岸站着个村妇打扮的女子,着一身粗砺褴褛的荆钗布裙,头上扎一条家机布织成的汗巾,远远望去,身材高大、骨壮筋粗,一头喊,一头朝着她们二人频频招手。

    花碧云也不答话,招招手,与秋菊一前一后跃上板桥,只觉得身子晃晃悠悠,脚下浪涛虎虎,一阵疾跑,霎时奔过了那架“板桥”。

    两个人刚刚踏上河岸,便听得对岸响起了一派呐喊叫骂之声,大队元兵蚁群般地扑向“板桥”,花碧云望一望那壮大村妇,她木然地兀立在桥头,呆呆地看着对岸那些元兵,不言不动。

    秋菊又急又气,悄悄儿对着花碧云眨眼、跺脚、做手势。那意思明瞭至极,事急燃眉,赶紧杀了这村妇,抽了板桥,断了大队追兵!

    花碧云兀自沉吟。就在此刻,对岸的元兵早已齐齐拥到岸边,有几个已然跨步就要登上板桥。

    猛地,只见那村妇身腰微伛,双臂陡地往后一送,只听得“骨碌碌”、“轰隆隆”一阵巨响,丈余长、两尺宽的偌大一块“板桥”,竟然从对岸滑了回来。花碧云低头一看,原来木板下安着滑轮,饶是如此,要将数百斤重的“木桥”推送自如,这村妇的膂力也委实骇人。

    两个人正自嗟讶,只见那村妇早已走到面前,伸出只蒲扇般的大巴掌,说道:“过桥给钱,两钱银子一文不少!”

    花碧云也不及细想,伸手从鬓边拔下只簪子,双手奉给那村妇,谢道:“多谢大嫂急难相助!”待那村妇收起簪子,花碧云又问道:“大嫂适才抽桥断路,恼了官府,不怕坏了衣食,招来横祸?”

    村妇朝对岸那些怒声叫骂的追兵鄙夷地瞟了一眼,笑道:“俺敢抽桥断路,便不把这些贼娃儿放在心上!”说着,她转脸道:“你们——敢情便是绿林中的密探?”

    秋菊正要抢答,花碧云暗暗使个眼色,那村妇不觉呵呵大笑:“休要瞒了!俺不向着你们,为何要替你们阻断追兵?”一头说,一头弯腰挽条铁链,将那“板桥”锁在岸上,说一声:“俺的家便在前边不远,请随俺去饮一碗清茶,倘若嫌俺村俗龌龊,这里便是去南边的大道,俺们各走各的!”

    眼见这村妇人物豪爽,出言慷慨,花碧云心中不觉暗暗赞叹,一时难却盛情,点点头,招呼秋菊随那村妇走下沟岸。

    三个人约摸走得五十步左右,便见路边茂林修竹之中立着一间小小茅屋,篷门荆篱,煞是简陋。茅屋里外并无旁人,只有一个伛腰驼背、蓬头垢面的老奴在“沙沙”地扫着落叶。

    那村妇走进竹篱,对扫叶的老奴比比划划,老奴也“咿咿唔唔”地应答一阵,比着手势。原来却是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

    村妇引着花碧云、秋菊进了茅屋,随手掇了张竹床,柜橱里取出两只乌黑的粗瓷碗,墙角边提过一只扁嘴茶壶,一齐放到竹床上,满满地斟了两碗绿莹莹的“满口茶”,对二人说道:“乡野之家,俺也没什么客套,两位大姊喝了这碗清茶赶紧上路。”

    花碧云与秋菊道声谢,正要端碗,觉着门口那“沙沙”的扫叶之声突然停息,抬头看去,只见那哑老奴正倚在门口,一忽儿指着茶碗,一忽又频频摆手摇头,仿佛在做着手势。

    花碧云见那老奴面目污秽,形神却曾相识,急切中记不起来,又不明他那手势的含义,也不理睬,便又要去端那茶碗。

    蓦地,只见眼前乌光一道,凭空落在竹床之上,接着只听得“哗啷”一声,一件物事可可儿掀翻了两只黑瓷碗,茶水登时流了一地。众人一看,原来却是哑老奴手中的那柄扫帚飞上了竹床。

    那哑奴兀自倚着门乱笑,村妇说一声:“这老村牛五行不全,休怪休怪。”走过去一把拴了屋门。

    花碧云与秋菊辛苦半日,早已喉干唇裂,面对那清洌洌甜润润的清茶,哪里还忍得住,两个人端起碗来,一仰脖喝了个净尽。

    那村妇点点头,走近两步,忽地鼓掌叫道:“哈哈,任你奸似鬼,也须喝了老娘的洗脚水,倒也,倒也!”话音未落,花碧云与秋菊只觉一阵昏晕袭上脑门,霎时天旋地转,软软地瘫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花碧云又悠悠醒转,只见自己早不在茅屋之中,已然换了间黑漆漆的屋子,两手两脚都被麻绳缚着,脑门发胀,浑身酸软。她正欲回想眼前发生的一切,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好外甥女,快睁眼看看,俺是何人?”

    花碧云睁眼一看,只见面前正跌坐着那扫树叶的聋哑老奴,此刻既不聋又不哑,脸上那些污垢早已洗净,她一眼就认出:这是阔别多年的舅父卢杰!不觉惊喜地唤道:“好娘舅,你如何在此地?”

    卢杰叹道:“唉唉,一言难尽。当年你父母惨死,只道你也遭了董大鹏那贼的毒手,俺立誓要亲手杀了那个狗贼,便学那春秋豫让,蓬头垢面,扮成了聋哑老奴,混进了董贼的府中,指望等待机会,了却两世血仇!不想今日在此遇见了甥女,在那妇人施用蒙汗药之时,俺曾两次告警于你,谁知你到底着了道儿!”

    花碧云忙问:“适才那村妇是何人?甥女与她无怨无仇,她为何要算计我?”

    卢杰道:“唉唉,甥女阅世欠深,哪里晓得世道的险恶?那个女子便是董大鹏新娶的蒙古诰命——有名的‘雌诸葛’惠佳德氏。此女才兼文武,那智计更远在董贼之上,今日与董贼打了赌,要率先抓住闯东台的盗魁!”

    花碧云不觉恨道,“好个奸诈的贼妇人,快快解开绑缚,我们三个人联手杀了她,以雪今日之耻!”

    卢杰摇摇头道:“不能!俺不能杀她,也不许你杀她!”

    花碧云惊诧地问道:“舅父为何护着这贼妇?”

    卢杰叹道:“唉!这惠佳德氏却也出身贫苦,心地善良,这些年,俺亲眼见她明里暗里不知救助过多少苦难。她与董贼虽为夫妇,行事却迥然不同。今日之事,乃是受了董贼的蒙骗。”

    花碧云道,“既如此,甥女如何脱身?”

    卢杰道:“那惠佳德氏身手不凡,你不是她的对手,俺这里早安排下一条计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幅白绢,续道:“这是俺当年请人画下的一幅图画,董贼的罪恶历历在目。俺早就想将它献给女主人,又不忍心叫她伤心悔恨,今日时机已到,该是叫她知道董贼底细之时了。少刻她一到,你便将此画交与她,再言明你的身份,你便可以脱出囚笼了!”说完,他忙忙地替花碧云和秋菊解开绑绳,深情地理一理甥女的秀发,叹道:“女主人待俺恩礼有加,好甥女,你要体谅舅父的难处,俺今日只能如此相助了。从此以后,浪迹天涯,不复再入红尘了。”说毕,长啸一声,跃出黑屋,倏忽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碧云捡起地上的那幅白绢,凑到窗前一看,只见上面画着董大鹏从骗得董员外收为义子,直至惨杀岳父母,凌辱花碧云的经过,桩桩件件,不仅神态逼真,而且作了详细的评注。花碧云一见,又勾起心头的痛楚,不觉泪下。

    正在此时,猛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花碧云抬头一看,黑屋里陡地亮了起来,一群人站在面前,只见十余名衣裙鲜明、戎装整饬的女侍卫,簇拥着一位女将军,她头戴毡盔,斜飘雉尾,锁子金甲扣着团龙绣袄,护膝铠下露出杏红战裙,娇红软滑的绫子流瀑般地直泻到地面之上。花碧云一眼认出:这便是在沟岸上遇到的那个豪爽果决的“村妇”。

    此刻,她语调威严地说道:“俺真不敢相信你这样的娴静丽人,竟然是杀人越货的白莲教盗魁!俺既为国事,也就不敢循私了。此刻,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速速言明,俺一体承办。”

    花碧云也不言语,冷冷地捧上那幅画,静观待变。

    那惠佳德氏满腹疑虑地接过画来,细细一看,不觉脸色大变,她瞟了一眼花碧云,又将那幅绢画看了一遍,不觉双眼发直,浑身疾抖,嘴唇哆嗦了一阵,忽然对花碧云问道:

    “这幅画是何人所赠?”

    花碧云道:“便是你的那个哑奴!他已然走了。”

    惠佳德氏不觉长叹:“哑奴啊哑奴!你何不早将这些告诉俺!如今俺陷入不仁不义、不贞不洁之境,叫俺如何自处?”叹毕,忽然拔出腰间长刀,厉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花碧云冷冷笑道:“小女子便是画上的那个受难女子!”

    惠佳德氏听毕,惊呆了,双目圆睁,半晌,喝一声“下去”,挥走了众侍卫,疾走几步,突然对花碧云下了一跪,然后一言不发,抓起二人的手,大踏步走出了黑屋。

    约摸走了一箭之地,便是南去的大路,惠佳德氏忽然紧紧攥住花碧云的双手,泪如泉涌,惨声说道:“俺二人虽为异族,却是同样的苦命女子。姊姊受骗蒙难,实为不识董大鹏奸伪面目。可俺枉被人称“雌诸葛”,竟被董大鹏这个人面兽心的狗徒欺蒙这许多年,在血污与耻辱之中含垢偷生,呜呼,此恨绵绵,昊天罔极!”说着,她忽然对花碧云瞋目大叫:

    “走罢,快走,快快去找你的同伙!”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兀,花碧云、秋菊二人一时尚难以置信,踌躇难以举步。

    惠佳德氏见状,不觉凄然一笑,说道:“哦哦,你们还在怀疑,怀疑俺又在使什么诡计!怀疑俺一个朝廷命妇,竟然会为了这区区一幅白绢,就放走一个叛党的渠魁!”她一把抖开手上的白绢,说道:“不不!俺相信这白绢上画着的一切一切,因为,那个哑老奴,俺信得过他胜于信得过俺自己!”

    她说毕,双手用力撕扯着那幅绢画,仿佛在撕扯痛楚的心房。霎时,那一副白绢被撕扯成无数的筋筋片片,惠佳德氏双手一扬,只见那白绢的碎片纷纷扬扬,随风飘得无影无踪。做完这一切,她仰天悲呼:“啊啊,董大鹏董大鹏!俺原以为你是一个忠心保国、胆识过人的英雄,想不到,你做的那桩桩件件却包藏一颗残暴奸诈之心!怪不得平素日我看到在你的手里欠下了许多血和泪!”说着,她低下头来,双目里闪射着悲戚与绝望的泪光,叹息说道:“唉唉,俺惠佳德氏委身于一个凶残奸诈的匪人,还有何颜面立身于人世?堂堂大元朝廷,信任的是这等丧尽天良、狗彘不食的禽兽,看来是天怒人怨,国亡不远矣!”

    花碧云默默地听着惠佳德氏的诉说,心中大是惨然。望着她那精壮豪爽的身姿,花碧云心中叹道:“唉唉,想不到元室之中,也有如此有志有识的人物,可惜可惜!这个女子倘若生在汉人之中,只怕不是寻常啸聚山林者可比!

    她正自默想,只见惠佳德氏早已走了过来,眼里露出真诚的愧疚,轻抚着花碧云的肩头说道:“好姊姊,俺受董大鹏欺蒙,这些年,跟着他做了许多愧对天下的错事,今日面对你这位姊姊,更是无地自容!此刻无以为报,只有将董贼设下的奸计告诉你!”

    花碧云听毕一惊,忙问:“奸计?难道董贼已然知道施相公他们的去向?”

    惠佳德氏点点头,续道:“正是如此。那狡贼早已料道你们会分头逃走,一面叫俺在这条道上设下陷阱;一面率着一帮精悍的禁卫铁骑,埋伏在通榆运河一带的大道密林之中,适才脱脱乌孙派人来报,你那五个伴当,此刻早已陷入重围,有三个人已然成擒,剩下的两人也是岌岌可危!”

    花碧云不觉大惊失色,跌足恨道:“好一个阴毒的贼子!”惠佳德氏忽地一把推开花碧云,张目叫道:“去吧,去吧!俺与你虽是各为其主,却同为天下最可怜的断肠姊妹!啊啊,恨海茫茫,相见无期了!”说着,她忽然一把扯下头上毡盔,“铮”一声掣刀出鞘,厉声悲号:“天乎,毕生悔恨,擢发难书;往日种种,譬如已死!俺去也——”

    说毕,手腕一翻,鲜血喷溅,立时自刎而死。

    花碧云一见,心中涌起一股伤心而钦敬之情,身处险境,也不敢久留,招呼秋菊忙忙为惠佳德氏理好衣裙,撮一抔黄土,掩埋了尸身,然后朝通榆运河方向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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