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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史记》散文叙事的艺术特色

人们在欣赏讽刺艺术中得到审美的愉快。司马迁善长"微言讥刺,贬损当世"。《六国年表序》云:"孔子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授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匈奴列传赞》云:"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这两则序赞借《春秋》以揭示《史记》对当代史的记载多有微词讽谕。宋人吕祖谦在《大事记》中说:太史公之书法,岂拘儒曲士所能通其说乎?其旨意之深远,寄兴之悠长,微而显,绝而续,正而变,文见于此,而起意在彼,若有鱼龙之变化,不可得而迹者矣。读是书者,可不参考互观,以究其大旨之所旧乎!

    吕氏认为太史公行文如"鱼龙之变化",莫测高深。这见解十分精到。

    所以我们条列司马迁的讽刺艺术手法,只能举其大端。

    其一,状摹本人自矜声色的心态以寓讽。《高祖本纪》载,汉高祖刘邦尊太公为太上皇,而"心善家令言,赐金五百斤"。因太公家令劝太公执人臣礼,刘邦心善之。"心善"二字揭示刘邦做作孝敬的内心世界十分绝妙。"赐金五百斤"这一行动,就是"心善"意识情不自禁的表现。又高祖置酒未央宫,为太上皇祝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刘邦的揶榆举动,使太上皇尴尬难言,引动殿上群臣高呼万岁,大笑为乐。又《叔孙通列传》载,叔孙通作礼仪,"于是高帝曰:'吾乃知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这两例更是自矜声色的典型例证。

    其二,引用他人之语以寓讽。如《汲郑列传》借汲黯之口指责汉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可以说这是用他人之口抒写自己意趣的妙笔。司马迁用这一手法对叔孙通心态的描摩更为精绝。先引鲁生语直斥叔孙通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其贵",作为铺垫。而后借叔孙通弟子之言,"诸生皆喜:叔孙通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这一贬一褒,相映成趣,使叔孙通好面谀以取宠的情态跃然纸上,喜笑怒骂皆成讽喻。

    其三,借秦讽汉。《六国年表序》云:"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势利也,盖若大所助焉。"又说:"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鲜明地把秦汉联系起来,言外汉之兴也是得天之助,不是刘邦个人有什么德行,讽刺之意,隐于笔端。吴汝纶《点勘史记》评云:"语虽论秦,意乃指汉。"以秦事讽汉,《平准书赞》最鲜明。"于是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明斥始皇,暗喻武帝。《史记评林》眉批引茅坤曰:"不及本朝,而以秦事为言若此,其旨深矣。"方苞《评点史记》亦云:"举秦事以譬况汉也。"其四,用以褒为贬的反写法以寓讽。《萧相国世家赞》云:"淮阴、黥布等皆已诛灭,而何之勋烂焉。"显系以褒为贬。《傅靳蒯成列传》、《万石张叔列传》等篇最为集中,最为典型。如蒯成侯周緤,当刘邦自将击陈緤时,周緤泣曰:"始秦攻破天下,未尝自行。今上尝良行,是为无人可使者乎?"刘邦很受感动,"上以为'爱我',赐入殿门不趋,杀人不死。"司马迁在赞中评论说:"蒯成侯周緤,操心坚正,身不见疑,上欲有所之,未尝不垂涕,此伤心者然,可谓笃厚君子矣。"周緤等以阿谀奉承而得高爵,司马迁郑重地载其谀行,严肃地给予褒扬,愈是庄重,刺讥愈是深刻。"此伤心者然",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做出一付伤心的样子还真象那么一回事",语意既诙谐而又尖酸,行文却又装扮成十分严肃的样子,读后让人忍俊不禁。《万石张叔列传》的讽刺极为冷诮。本篇通过讽刺一类人来讽刺绝对君权下的**政治,是对一种社会风尚的针砭。万石君石奋一家是西汉一朝的显贵。石奋是高祖刘邦的一个贴身侍从,本人"无文学",但"恭谨无与比",历仕高、惠、文、景成为四朝元老。石奋和他的四个儿子在文帝时都官至二千石,合计万石,尊荣无比,得了个外号"万石君"的美名。汉武帝时,两个做高官的儿子郎中令石建、官至丞相的召庆,也无他能,唯效法老父一生醇谨。这时石奋家族累计二千石高官达十三人。万石君一家人做官的诀窍就是醇谨无比。万石君过宫门必下车趋,见路马必式,子孙为小吏来归谒,必朝服见之,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居必冠。石建官至郎中令,还亲自为老父洗涤内裤溺器。一次石建在奏章上将"马"字少写了一点,发现后惶恐得发抖,说:"误书,'马'者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上遣死矣。"司马迁插语说:"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写石庆,他为太仆,一次驾车出宫,皇上问有几马,石庆郑重其事地"以策数马",然后举手比出数字回答:"六马"。司马迁又插语说:"庆于诸子中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很明显,司马迁的插语,"皆辞为褒义存讥刺"。①万石君这类人是愚忠愚孝的典型,他们身上确实有优点,为人诚笃宽厚,忠于职守,与万石君合传的人物卫绾、有不疑、周文、张叔等人也都是言行持重、廉谨的长者君子。但这一类人没有什么政绩可言。石庆为丞相九年,"无能有所匡言","醇谨而已"。这是一群封建官僚政治体制下的奴才,他们平庸无能,只知保官而已。司马迁还用互见法揭露了这一类人的"讷于言"具有虚伪的一面。郎中令石建在群臣廷见时,"如不能言",一个"如"字,说明他是装出一付不能说话的样子;但"屏大恣言",也就是打起小报告来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魏其侯武安列传》,东朝廷辩,石建不发一言,退朝以后他为汉武帝"分别言两人事",结果是魏其侯被处斩。显然石建是看风使舵。站在王太后一边袒护卑劣小人田蚡。这类人打小报告时还能表演一番"极切"厚重的忠诚样子,所以能博得人生的"尊① 韩兆琦:《史记赏析集·前言》,巴蜀书社1988 年出版。

    礼"。司马迁在叙述石建擅长"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后说:"是以上乃亲尊礼之"。明显地把讽刺矛头转向了汉武帝。原来司马迁集中写平庸官僚的"醇谨"细节,就是要揭露官僚政治用奴才不用人才的腐朽本质。至于对这一类被绝对君权异化的"笃厚君子",司马迁是有褒有贬的。

    其五,记事两出,故为破绽以寓讽。周亚夫平吴楚七国之乱,采取以梁委吴的策略。《吴王濞列传》记载为周亚夫至淮阳,采纳了邓都尉的献策而制定的战略;但在《绛侯周勃世家》周亚夫本传中却记载为在京师制定,得到景帝的批准。以事实按之,梁王向周亚夫求救,周亚夫"守便宜,不肯往";梁王又告急于景帝,景帝使使诏周亚夫救梁,他仍"不奉诏"。事后梁王怨周亚夫,在窦太后面前极言其短,但景帝不但不责备周亚夫,反而升任他为丞相。再从《梁孝王世家》中可知,梁孝王受窦太后恩宠,出入服舆"拟于天子",景帝心中不满,而表面上却慈爱有加,并声言"千秋万岁后传梁王"。窦婴谏说景帝失言,"上何以得擅传梁王"①,景帝欣欣然以窦婴为贤。由此可知景帝心迹。他批准周亚夫的委梁之计,乃是借刀杀人,除却心头之患。所以司马迁故作矛盾记载,露出破绽,引人深思,暗示皇亲国戚之间的互相倾轧,以诛景帝之心患。

    其六,记事雷同,周而复始,相映成趣,构成讽刺。如《封禅书》记载汉武帝欲修道成仙,求不死之药,始受齐人少翁文成将军的欺骗,继而受来大的更大欺骗。尽管他相继诛杀了文成、栾大,但是并不醒悟,仍旧与方士"处之不疑"。故《封禅书》以如下意味深长的话语作结:"自是之后,方士言祀神者弥重,然其效可睹矣。"骗人的方士更加疯狂地活动,等着瞧吧!今皇帝还要上当的。这冷嘲的笔调,近于戏踐,把汉武帝"尤敬鬼神之祀"的愚蠢面目活现在读者面前。

    其七,用无声的沉默以寓讽。《匈奴列传赞》云:"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惟在择任将相哉!"此为影射之讽。声东击西,讽喻汉武帝好大喜功而不能择贤,故伐匈奴建功不深。何焯《义门读书记》云:"下即继以卫、霍、公孙弘,而全录主父僵谏伐匈奴书,太史公之意深矣。"吴汝纶《点勘史记》亦云:"此篇后,继以卫霍、公孙二篇,著汉所择任之将相也。"《佞幸传》末忽赘二语:"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可为左证。王鸣盛《十七吏商榷》云:"一若以此二人本可入《佞幸》者。"不过综观《史记》载述,司马迁曲折婉约地批评汉武帝不能择贤,主要是指兵败降敌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卫、霍二将军毕竟以才能自进,并未深责,而是有抑有扬。又,《酷吏列传》所写酷吏无汉代以前人,十之**集中在汉武帝一朝;《循吏列传》全为汉代以前人,而无一汉代人,两相对照,构成强烈讽刺。《大宛列传赞》下评论征宛事,亦寓无声之讽。所谓无声之讽,就是不作直接的评论而寓有强烈的讽喻意义。无声之讽要运用各种创造性的手法构成讽喻的环境和气氛,引人深思,唯司马迁能之。

    司马迁的讽刺艺术随文变化,不可尽举。《酷吏列传》讥讽汉武帝外宽内深,用法严酷,采用暗示法。司马迁对残民以逞的酷吏,采用"刻露而尽相"的手法予以揭露和鞭挞,作为讥刺汉武帝的铺垫。如写宁成,是"为人① 方苞:《评点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评语。

    上,操下如束湿薪",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当时人们传言说:"宁见乳虎,毋值宁成之怒"。写义纵,"以鹰击毛骛为活"。写王温舒,大举杀人"至流血十余里","爪牙吏虎而冠",尽十二月,王温舒顿足叹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写杜周,更是一个"重迟外宽内深次骨"的人,他任廷尉,"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余万人"。

    对这些如狼似虎的酷吏,他们仗恃的是汉武帝给予的权力和鼓励。司马迁直斥王温舒说:"其好杀伐行威不爱人如此。"紧接着说:"天子闻之,以为能,迁为中尉。"全传点示"天子以为能""上以为能"共有八处之多,其讥刺所指是十分鲜明的。讽刺的特点是:"微文刺讥",迂曲行文,意在言外。《酷吏列传》对酷吏们"刻露而尽相"的描写是鲜明的刺讥,而不是讽刺。"上以为能"的点示才是讽刺。司马迁对汉代帝王的刺讥,讽刺之外,还用互见法,"本传晦之",而于"他篇发之"。例如汉文帝宠幸邓通,赐以铜山,使得一个皇帝家奴富比王侯,就不载于文帝本纪,而在《佞幸列传》中揭出。汉景帝猜疑周亚夫,使之冤死狱中;忌恨张释之,左迁出京;迁怒粟夫人,废杀栗太子,亦不载于本纪,而在他篇揭出。至于今上汉武帝,司马迁更是将其强烈的批判锋芒运于笔端,但却又巧妙地纡曲其词,分散各篇,既有明写,更多的是暗喻,用以突破禁忌。暗喻的手法就是讽刺。《封禅书》、《酷吏列传》、《万石君列传》三篇集中讽刺汉武帝其人,及其**政治,是《史记》中讽刺艺术的名篇。由此可见,讽刺的重点是"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针对现实政治,完成史学警世的功能,具有积极的进步意义。司马迁的讽刺艺术也是有继承的。在我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上,讽刺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一个优良传统。《诗经》中就有许多尖锐的讽刺诗。如《魏风·伐檀》讥刺在位的贪鄙者为素餐君子,即白吃闲饭的饭桶。《硕鼠》讥刺重敛的国君为大老鼠。《关睢序》称,这样的讽刺形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汉书·艺文志》说:"古有来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国语·周语》邵公谏厉王弭谤,有"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的记载。也就是说,讽刺艺术具有源远流长的历史,而且也是统治者能够接受的一种讥刺方式。司马迁正是继承又向前发展的。司马迁的讽刺无论多么尖锐,它并没有违背尊汉的大旨而走向与封建制度彻底决裂的地步。例如他对所深恶痛绝的酷吏,也没有全盘否定,而称赞其廉者可以为吏政的表率。这就是《史记》的讽刺艺术得以流传下来的原因。

    5.通俗化和个性化的语言。

    司马迁博极群书,"年十岁则诵古文",是先秦散文语言的集大成者。

    他又周览全国名山大川,采集了四方之民的口头语言,也就是说文人锤练的书面语言和人民大众的生活语言,这两个方面司马迁都认真学习和吸收,并加以创造性地运用,形成了独具艺术魅力的《史记》语言。司马迁写人物声口逼肖,叙故事波澜起伏,发议论酣畅淋漓,抒感慨抑扬尽情,成为罕与其比的语言大师。通俗化和个性化是司马迁语言艺术最突出的两个特色。

    司马迁创造通俗化的书面语言,突出地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引用先秦文献资料,对古奥难懂的古文进行汉代通行语的翻译。例如,我们将《尚书·尧典》与《五帝本纪》对照就可发现司马迁作了全面的翻译,有的句子直译,有的为意译,有的变换了语序句式和转译了词汇,有的为熔铸改写,表现了司马迁在古语今译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例如《尧典》中的"允厘百工,庶绩咸熙",十分"佶屈聱牙";《五帝本纪》写作"信饬百官,众工皆兴",这就明白畅达多了。宋人王观国在《学林》卷一中对司马迁转译先秦古籍词汇作了集中的统计,王氏说:司马迁好异而恶与人同。观《吏记》用《尚书》、《战国策》、《国语》、《世本》、《左氏传》之文多改其正文。改"绩用"为"功用";改"厥田"为"其田";改"肆觐"为"遂见";改"霄中",为"夜中";改"咨四岳"为"嗟四岳";改"协和"为"合和";改"方命"为"负命";改"九载",为"九岁";改"格奸"为"至奸";改"慎徽"为"慎和";改"烈风"为"暴风";改"克从"为"能从";改"浚川"为"决川";改"恤哉"为"静哉";改"四海"为"四方";改"熙帝"为"美尧";改"不逊"为"不训";改"胄子"为"稚子";改"维绩"为"维静";改"天工"为"天事";改"底绩"为"致功";改"降丘"为"下丘";改"纳锡"为"入赐";改"孔修"为"甚修";改"夙夜"为"早夜";改"申命"为"重命";改"汝翼"为"汝辅";改"敕天"为"陟天";改"率作"为"率为";改"宅土"为"居土",如此类甚多。又用《论语》文分缀为《孔子弟子传》,亦多改其文,改"吾执"为"我执";改"毋固"为"无固";改"指诸掌"为"视其掌";改"性与天道"为"天道性命";改"未若"为"不如";改"便便"为"辩 辩";改"滔滔"为"悠悠";如此类又多。子长但知好异,而不知反有害于义也。

    王观国泥古,批评司马迁改字害意,这是完全错误的。但王氏的这番胪列比较是很有意义的,它生动地说明了司马迁语译古文是自觉的创新,系统的转译。司马迁师事孔安国,孔氏就以今文读古文《尚书》,在解说中必然用现代词汇转译古语。所以司马迁的古文今译工作也是有师承的。但是,把今译大量运用于书面语中,司马迁无疑是第一个取得了重大成就的人。

    其二,大量采用和提炼民歌谣谚,以及方言俚语叙事,丰富了语言的内容,提高了语言的表现力。例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是古代流行的一个谚语。意思是说桃树李树没有向人们打招呼,由于它有甜美的果实而吸引着无数的人争相趋往,在树下踩出了一条路。李广厚重木讷,他的忠实心肠感动了天下的人,司马迁就用桃李的果实来作比喻,于是引用这个谚语来赞颂他,不仅形象鲜明,含义深刻,而且用得非常贴切,富有生活气息。《春申君列传》写春申君优柔寡断,不采纳朱英的劝告杀掉奸人李园而遭害,司马迁评论说:"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姑息奸人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条谚语把这一历史教训总结得极为深刻,用它一点,胜过千言万语。又如《白起列传》载,"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淮阴侯列传》载,"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等等谚语,蕴含的哲理极为深刻,司马迁也用得恰到好处,足以使作品增色。

    司马迁还善于使用方言和口语。如《陈涉世家》写陈涉称王后,故人求见,入宫惊讶殿屋帷帐曰:"颗颐,涉之为王沈沈者。""颗赜","沈沈"就是楚地人民的方言,司马迁用以刻画贫苦农民的天真、纯朴和具有土气的真挚感情,十分传神。又如陈涉在举事时的演说,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于是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籍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将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些语言模拟人物声色口吻,既口语化而又个性化,至今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象"等死","籍弟令毋斩"、"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等等语句,给人以亲切感。总之,《史记》语言的蓬勃生机,是和司马迁热爱民间语言分不开的。其三,行文造句散文化,句式长短相间,参差错落。人们说话,随意吐词,连成句子,总是长长短短,参差错落。但是,战国时纵横家游说国君的说词,列国行人的外交语言,讲究辞章华丽,与口语产生距离。《左传》、《战国策》等书记载的行人外交辞令和策士的说辞,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铺陈夸饰和排比对偶句式。到了汉代,辞赋盛行,铺陈夸张和骈偶化成为时尚。在这种风气下,司马迁也善长作赋,《汉书·艺文志》记载他有赋八篇。但《史记》语言却极为简洁精练,有意识地不造排句偶句,行文总是长短不齐,参差错落,句式活泼生动,接近口语,富有生命力。如《项羽本纪》所写钜鹿之战,就长短句相间,错落有致。其文曰: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 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这一段大战描写的文字,句式多短章促句,它造成一种紧张气氛与激烈的战斗场面相照应,读者随着这短促的节奏,不觉加快了心率的跳动,大战场景历历如画,真是神来之笔。在特定环境下,司马迁造出的一字短句,有如干钩之重。如《李将军列传》写李广与匈奴的遭遇战,因寡不敌众,全军震恐。这时李广镇定自若,号令全军向匈奴军逼进,以示胆壮。行文曰: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

    第一个"前"字写口令,概括了李广如雷霆之声的命令,表示只有勇往直前,才能在气势上压倒敌军,争取死里求生。第二个"前"字写行进,表示全军整肃前进的豪壮气势。最后一个"止"字,显示全军岿然不动的意志。总计十六个字,长短五个句子,就淋漓尽致地描绘出了汉军视死如归,一往无前的精神,图画了一个大场面,真是精绝。

    有时连叙数事,司马迁也有意造出意义排比而句式不排比的散句,构成一种跌宕气氛,加深文意。如《秦楚之际月表序》写秦汉之际的时势变化说:"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意义排比,加深了三嬗天下的对照;字句变化而不作排比,显示层层递进。吴见思《史记论文》对此评论说:"《史记》凡用数句排比,无一句不变,而后人不复宗法,独用呆板。盖《汉书》一出,以匀齐整练四字害之也。"这的确是极为精炼地概括出了《史记》散文语言的特点。

    司马迁用于刻画人物的语言,生动形象,最大的特色,是具有个性色彩。例如《张丞相列传》写周昌口吃,模拟周昌神态说:"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寥寥数语,描写周昌又急又怒的神情,十分逼真。又如《魏其武安侯列传》,在东朝廷辩一节,司马迁通过人物对话,切合各人身分、品格的语言。把窦婴之怒,田蚡之奸,韩安国之圆滑,王太后之愚泼,汉武帝之难言,维妙维肖地再现出来,使各个人物的情态历历如在眼前。有时同一件事,同一句话,在司马迁笔下,不同身分的人说出,具有不同的声色口吻。例如项羽观秦始皇出巡曰:"彼可取而代也。"这种斩钉截铁的果敢语气切合胸怀壮志,决心复仇的项羽性格。刘邦见秦始皇则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这是叹羡口吻,切合刘邦当时处于一个平民的身份。象这样,出口便带个性的语言,是司马迁刻画人物一大特色。例如郦食其,见刘邦自称"高阳酒徒",他在齐受烹时回答齐王田广说:"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而公不为若更言!"三言两语就把一个狂放不羁而胸怀壮志的说客形象活现了出来。

    史笔记事不允许有场景描写和心理描写,但司马迁却能通过人物的语言表现各种特定的环境以及人物心态。如前引《李将军列传》霸陵尉呵止李广不得夜行,说:"今将军尚不得过,何乃故也!"这是模拟装腔作势的醉汉语言,用以模写醉汉神态,十分精妙。《魏其武安侯列传》写灌大使酒骂座,语言又别具一格。灌夫是一个骄横的失势将军,他是借酒生事,并非真醉,所以他不须装腔作势,而是冲着临汝侯灌贤指桑骂槐,挑起事端,接着怒冲冲对武安侯说:"今日斩头陷胸,何知程、李乎!"一付狂态。吴见思《史记论文》于此批注说:"语无伦次,是醉中语,如闻其声。"这个评论指出灌夫的醉语切合灌夫的个性。

    《范睢蔡泽列传》写须贾发觉秦丞相张禄就是范睢,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大吃一惊,赶忙肉袒膝行请罪,入门对范睢连连磕头说:"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请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语气急促而无伦次,左一个贾如何如何,右一个贾如何如何,一付失魂落魄而惊惶乞命的情状跃然纸上。

    总上所说,司马迁运用语言的成功,是他精意学习和锤炼语言,使之口语化、通俗化、个性化的结果。司马迁还运用各种修辞手段和虚字来加强语言的文学性,打破平铺叙述的史笔,所以《史记》文章极富文采,这和班固的严谨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