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度小说 > 人物传记 > 司马迁评传 > 四、《史记》散文叙事的艺术特色

四、《史记》散文叙事的艺术特色

    《史记》人物传记的本质是一种散文叙事,其中非人物传记的篇章大都带有政论色彩,更是典型的散文叙事。司马迁散文的艺术成就,代表了汉代文学的高峰。语言锤炼和章法结构是撰写优秀散文的重要因素。前人对这方面的抉发最为深入,取得的成绩也最大,本有许多话可说,因限于篇幅,不作详论。下面从历史叙事与人物刻画的角度来探讨《史记》散文的艺术特色,我们认为最突出的成就是以下几个方面:善序事理、寓论于序事、浓郁的抒情性、讽刺艺术、通俗化和个性化的语言。分别概述如下。

    1.善序事理。

    《史记》不是一般的写景、抒情、设喻、说理,它以人为本位记叙历史、所以是别具一格的历史散文。在我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历史散文是《尚书》和《春秋》。《尚书》记言,《春秋》记事,两者都比较古朴。其后有《国语》和《左传》。《国语》记言,《左传》记事。这两部书,无论记言、记事都具有广阔的历史内容,语言简洁流畅富有文采。《左传》记事,善于突出事物的本质,能用简括的语言写出复杂纷繁的事物,尤其善长写战争。同时《左传》已开始描述人物梗概,能用极少的笔墨刻画出人物的细微动作和内心活动,使人物有生动的形象。《战国策》长于辞令,诸子散文长于说理。司马迁继承《左传》历史散文的传统,又从《国语》、《战国策》、诸子散文中吸取营养,发展创造出独具太史公风格的《史记》散文,其最大特色是在记事实录中善序事理。西汉文学大家刘向、扬雄都极为叹服。"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就是刘向、扬雄对司马迁文笔特点的高度概括提出的命题。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的赞语中转述刘向、扬雄之言,也表明了他的叹服。这说明《史记》"善序事理"的散文特色为两汉文学史学大家所公认,也成为两千年来的不刊之论。

    司马迁"通古今之变",他"序帝王","记侯国","系时事","详制度","志人物",全都是叙事;司马迁"成一家之言",他要在记叙历史中阐明历史演变的因果关系,表明自己的分析和看法,这就是理。叙事说理,交融关合,天衣无缝。例如《五帝本纪》,这是熔铸剪裁古史文献而写成的篇章,司马迁却在详略穿插的叙事中鲜明地表达了黄帝开创统一和尧、舜明德的历史观点。清人吴见思评论说:"尧、舜二纪,纯用《尚书》、《孟子》,略改字面,便是太史公之文,不是《尚书》、《孟子》之文。且既经删改,而运用插和,绝无痕迹,岂非神手!"①这是说古史文献,一经司马迁点窜,便成大手笔之文,蕴含无限思想。近人李景星作了具体分析,他说:"篇中考世系处,极分明,亦极错落。至于叙事,更详略得宜。变化尽致。排句,学周语。秀句,参诸子。古句、奥句,仿经书。所举五帝大事,如天地山川、礼乐制度、设官分职、修德布政,有演为数百言者,有缩为数言者。节节照应,处处关通。而实则高古典质,一丝不苟。"①这里指出,《五帝本纪》史事考证精细,详略得当,谋篇布局,行文造句,既有继承,又有创造,一丝不苟。司马迁"善序事理",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劳动。

    文章惟叙事最难,若平铺直叙,淡而无味。司马迁却擅长叙事,使"《史① 可永雪:《史记文学成就论稿》第222 页。

    ① 《史记论文·五帝本纪》。

    记》一书,以参差错落,穿插变化为奇,而笔法句法,绝无一律。"①受到历代学者的一致肯定。刘知几说:"观子长之叙事也,自周以往,言所不该,其文阔略,无复体统。自秦汉以下,条贯有伦,则炳炳可观,有足称者。"②这是说,司马迁记叙秦汉纷繁史事的创作之篇,其叙事手笔,更为精绝。清人冯班说:"《史记》叙事,如水之傅器,方圆深浅,皆自然相应。"③刘熙载说:"《史记》叙事,文外无穷,虽一溪一壑,皆与长江大河相若。"④这类赞语,举不胜举。中心是说《史记》文章,叙事贴切,浑然一体,言外有意,波澜状阔,起伏变化,有无穷妙境。司马迁精意创作的篇目,如《项羽本纪》、《高祖本纪》、《李将军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等都是叙事如画的名篇。试以《魏其武安侯列传》作一分析。李景星说:此传,虽曰《魏淇武安侯列传》,实则窦、田、灌三 人合传也。两个贵戚,一个酒徒,惹出无限风波。头绪纷繁,如何措手?而太史公用独力搏众兽手段,构成一篇热闹文字,真是神力!传以魏其、武安为经,以灌夫为纬,以窦、王两太后为眼目,以宾客为线索,以梁王、淮南王、条侯、高遂、桃侯、田胜、丞相绾、籍福、赵绾、王臧、许昌、庄青翟、韩安国、盖侯、颍阴侯、窦甫、临汝侯、程不识、汲黯、郑当时、石建许多人为点染,以鬼报为收束。分合联络,错综周密,使恩怨相结,权势相倾,杯酒相争,情形宛然在目。⑤本传只有三千余字,涉及西汉统治集团上层人物二十七人。传中三个主人公窦婴、田蚡、灌夫都是平庸的官僚,正如李景星所说,两个外戚,一个酒徒,他们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殊勋,但司马迁却捕捉住他们各自具有的典型个性特征,在实录中塑造了生动的形象,蕴蓄了使后人深思的哲理。司马迁以三人为主线,联络穿插了形形色色的政治人物,编织了一幅寓意深微的政治风云画卷,用以揭示西汉盛世下的宫廷内外的矛盾斗争,通过贵族们互相倾轧、横暴自恣的丑恶形象,有力地抨击了当时**政治的黑暗和腐朽。全传叙事,看似平淡,读来却扣人心弦。本传的艺术手法,有着多方面的精彩表现,如人物刻画,形象主动,语言简洁,叙事精炼,篇末评论,画龙点睛,是非允当,含蓄而犀利。单就叙事手法而言,本传有两大特点。第一,章法结构,别开生面,似散而紧凑,千头万绪而条理朋晰。三传分开来读,各具首尾,只反映各个人物的个人荣辱,平淡无奇。司马迁把三传联缀起来,利用两个外戚的瓜葛,穿插各色人物,从而把各种复杂的矛盾交织起来,反映了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清天郭嵩焘说:"魏其、武安、灌将军,各以其势盛衰相次言之,合三传为一传,而情事益显。"①第二,偏选一系列典型的生活场景来组织故事,刻画人物,反映不同政治集团势力的消长,富有生活情趣,引人入胜。窦田矛盾发展有两个重要场面。一是窦婴夫妇宴请田蚡,一是灌夫使酒骂座。前者是窦婴夫妇宴请田蚡,马屁没有拍上,倒助长了田① 《史记评议·五帝本纪》。

    ② 吴见思语,引自《史记论文·五帝本纪》。

    ③ 《史通》卷六《叙事》。

    ④ 《钝吟杂录》卷六。

    ⑤ 《艺概·文概》。

    ① 《史记评议·魏其武安侯列传》。

    蚡的骄矜,一席酒肉,换来了田蚡求索城南田,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后者是窦婴、灌夫去庆贺田蚡结婚,窦婴遭众人冷眼,好打抱不平的灌夫,气恼不过使酒骂座,遭来横祸。两次宴会,起因都是失势的窦婴和灌夫主动去讨好田蚡,结果弄巧成拙,演出了两场滑稽戏。这根本原因是窦婴、灌夫两人内心极为嫉恨田蚡,于是结成同党来对抗,可是他们又心存幻想,表面上巴结田蚡,想借田蚡的势来拾高自己的身架。也就是窦婴、灌夫两人违心事权贵,内心积蓄的憎恶与痛苦如洪水一样冲决了强颜欢笑的堤防,所以导致逢迎的表演弄巧成拙。司马迁捕捉住这些典型的生活场景来铺叙故事,情节虽无波澜起伏,却曲折生动,引人入胜。

    巧妙的篇章布局和善于选取典型素材,这是司马迁善叙事理的大关节。

    此外,司马迁在一篇之中的段落层次,以至一句之中的字法变化,也十分讲究叙事笔法。如清人李晚芳评《伯夷列传》说:"一篇之中,忽序忽断,如论如赞,若吊古,若伤今,令读者迷离,莫名其妙。"①吴见思评《汲黯列传》说:"忽序事,忽行文,忽而简质,忽而铺排,逐段变换,又有山回谷转、云破月来之妙。"①这说的是叙事段落笔法的变化。牛运震评《廉颇蔺相如列传》中"完壁归赵"一节说:"一壁耳,变出易壁、奉壁、完壁、授壁、得壁、求壁、取壁、持壁、破壁、送壁、归壁、留壁,字虽非经意,却有多少生情处!"②这是说字法变化。一个"壁"字,随着情节发展,用一系列不同的动词变化,描写场景的转换,表现人物心态的变化,酣畅淋漓地刻画了商相如大智大勇的形象。由此可见,司马迁叙事段落起伏,以及文字变化,完全是为了写好人物或者增强说理服务的,非大手笔,不能为此。

    至于"辩而不华,质而不俚",一是说叙事内容,翔实而不空疏;二是说叙事有文采,质朴而不粗俗。这两个特点,也是治文史于一炉的艺术手法。明何乔新评论说:"如叙游侠之谈,而论六国之势,则土地甲兵,以至车骑积粟之差,可谓辩矣,而莫不各当其实,是辩而不华也;叙货殖之资,而比封侯之家,则枣栗漆竹,以至籍藁鲐蚡之数,可谓质矣,而莫不各饰以文,是质而不俚也。"③何氏的评述和所举例证极其精当。如《货殖列传》记叙各地的都市、地理、气候、物产、风俗、人情,样样皆为实录而文采斐然,内容辩而不华,行文质而不俚,全篇布局,又是善序事理的精采篇章。

    2.寓论断于序事。

    这一手法就是把作者的论点熔铸在历史叙述的过程中,不言而评论自见。清顾炎武首发此论。《日知录》卷二十六云: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唯太史公能之。《平准书》末载卜式语,《王翦传》末载客语,《荆轲传》末载鲁勾践语,《晁错传》末载邓公与景帝语,《武安侯田蚡传》末载武帝语,皆史家于序事中寓论断法也。顾炎武举的例子都是在篇末借他人之语来表达作者的评论。《平准书》末卜式语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贩物求利,烹弘羊,天乃雨。"这是借卜式的语来批评桑弘羊"兴利"害民。《王翦传》末记客语:"夫为将三世者必败。必败者何也?以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① 《史记札记》卷五下。

    ① 《读史管见》。

    ② 《史记论文》。

    ③ 《史记评注》。

    不祥。"这是借客语来批评王氏祖孙三代唯知阿意兴功,残虐人民,终于败亡,鲜明地表达了作者对暴虐之吏的憎恶感情。《荆轲传》末载鲁句践语"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云云,表达了作者对荆轲剑术不精,行刺不成的惋惜,以及对荆轲勇于涉险的赞叹。《晁错传》末载邓公语云:"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这是借邓公的话批评景帝处事不当,用以表彰晁错为国家树长画的忠君精神,并为其蒙冤表示不平。《魏其武安侯列传》末载武帝语:"使武安侯在者,族矣!"这是借武帝的话来声讨卑劣小人田蚡的罪不容诛。

    以上五例都在篇末,是其显例。其实这样的例子在篇中更多,可以说是举不胜举。而且形式多样。例如《叔孙通列传》对叔孙通的批评,有秦博士诸生之言,有汉初鲁生之言,有高帝之言,有弟子之言,这些批评贯穿于全篇之中。秦博士诸生之言与两鲁生之言是正面批评,高帝之言是褒奖;弟子之言是恭维,形式多样,其旨则一,都是讥刺叔孙通的面谀。

    司马迁结合具体史事,借用他人之语作论断,使评论与史实的叙述有机地成为一个整体,尽管落墨不多,却极其深刻而又生动,收到画龙点睛的效果。《吴起列传》载李克对魏文侯语,《商君列传》载赵良语,《李将军列传》载文帝语,《汲郑列传》载汲黯谏武帝语,都是极为鲜明的例证。语言射借用,也不限于人物的直说,其他如《越王勾践世家》载范蠡遗文种书,《乐毅列传》载乐毅遗燕惠王书,以及许多篇章的歌谣诗赋,俚语俗谚,如《晋世家》载《士之歌》、《孔子世家》载《去鲁之歌》、《曹相国世家》载百姓《萧曹之歌》、《齐悼惠王世家》载朱虚侯刘彰《耕田歌》、《伯夷列传》载伯夷叔齐《采薇之歌》、《魏其武安侯列传》载颖川儿歌等等,都具有表达史论的作用。司马迁还把许多谚语直接化入"太史公曰"的评论中,就更不用说了。再进一步探讨,我们发现,司马迁在历史叙述的过程中就鲜明地表达了爱恨和褒贬,这才是寓论断于序事的最基本形式。例如《淮阴候列传》,就是司马迁为韩信写的一篇翻案史传,但通篇并无翻案的字眼。韩信有大功于汉,他通谋陈豨是蒙冤后被逼上梁山的。全传以汉四年为界限分为两部份。前一部份写韩信之功,他亡楚归汉,定策汉中,擒魏取代,破赵胁燕,东击齐,替汉家打下了半壁江山,突出韩信的智。后一部分述说韩信被高祖猜忌,从夺王贬爵到夷灭三族,突出他的冤。以"智"照应"冤",为我们勾勒了一幅感人的悲剧画面,揭示了绝对君权的残忍,具有反封建**的思想光辉。韩信拒武涉、蒯通之说,司马迁用重笔叙写,最为精彩,可以说这一段文字就是司马迁用事实为韩信辨诬,寓论断于序事的妙笔。《汉书》卷四十三转写的韩信传,删去蒯通的故事而另立蒯通传,这样就割裂了司马迁寓论于序事的笔法,使全文大为减色,被顾炎武批评为"寥落不堪读",④真是一语中的。在《史记》一书中,寓论断于序事最精彩的笔触,也总是体现在最典型的人物传纪中。例奴秦始皇、高祖、项羽等人的本纪,陈涉、萧何、曹参、张良、陈平、周勃等人的世家,吴起、商君、战国四公子、屈原、贾生、李斯、蒙恬、张耳、陈余、彭越、黥布、准阴侯韩信、叔孙通、万石君、魏其武安侯、李将军、公孙弘、主父偃、刺客、游侠、酷吏、佞幸等等列传,都是通过实写历史人物的事迹来说明、诊断历史问题的。司马迁布篇④ 《何文肃公文集》卷二《史记》。

    中的夹叙夹议与"太史公曰"是直接的评论。司马迁直接的评论往往是对寓沦断于序要的点评与揭示,二者结合起未才徒体会司马迁的史笔之妙。这些就不一一评说了。

    3.浓郁的抒情性。

    司马迁写历史人物熔铸了鲜明的爱恨感情,使《史记》行文深得《离骚》情韵,强烈地感染读者,引起共鸣,从而增强了人物形象。本来史传散文与抒情长诗,两者文体不同,形式各别,内容迥异,没有共通关系。但学术界一致承认《史记》与《离骚》二者的相提并论。清人章学诚说:"夫《骚》与《史》,千古之至文也。"①鲁迅说:"《史记》是"无韵之《离骚》。"①李长之更进一步称《史记》为"中国的史诗"②。这都是说《史记》具有浓郁的抒情性,也就是《史记》比拟《离骚》的主要相同点。今人吴汝烃具体地分析了《史记》中的骚影。他说:"《项羽本纪》是一首充满着悲壮叹惋之情的英雄史诗,《伯夷列传》是一首喷发出愤激不平之情的怨刺诗,《魏公子列传》是一首满怀崇敬之情的赞美诗,《滑稽列传》是一首洋溢轻松愉快之情的幽默诗,《司马相如列传》略去所附录的大赋,便是一首包藏着炽热感情和富于浪漫色彩的恋爱诗。"③这些分析,旨在说明司马迁受《离骚》的感染,他以诗人的气质写史,于是使史文多含有诗的情韵④。清人刘熙载就曾说:"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⑤晚清刘鹗说得更为深刻。他说:"《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⑥刘鹗回溯自《左》、《骚》、《史记》以来两千多年中国文艺发展的历史,将杰出的诗同、散文、传记、绘画、戏曲、小说一概说成是作家的"哭泣"。这见解极为深刻,比喻极其生动妥贴。这就是说,文学作品最深层的内涵,就是要熔铸作家的激情。因为《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所以刘鹗把它与《离骚》、杜工部诗、李后主词、以及绘画、小说同日而语。由此可见,《史记》人物形象生动,浓郁的抒情性,作家强烈的主观色彩的渗入,具有重要意义。

    司马迁推崇屈原的人格,在《屈原列传》中讴歌他疾恶如仇、正直不阿、忠贞敢谏、舍身为国的品德情操,并把这些品德作为一种审美观渗透到《史记》人物传记之中。"敢犯颜色,以达主义"的袁盎,"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画"的晁错,"守法不阿意"的张释之,"不能容人之过"、"任气节,内行修洁,好直谏"的汲黯:在这些人物形象的身上,都可以看到屈原人格美的一端。司马迁称赞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他在《史记》中也如此效法。如司马迁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比喻李广的高尚品德为人民① 《日知录》卷二十六。

    ① 《文史通义·史德》。

    ② 《汉文学史纲要》。

    ③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第300 页。

    ④ 引自吴汝煜《史记论稿》第37 页。

    ⑤ 郭沫若在《论诗札记》中说:"诗之精神在其内在的韵律。内在的韵律并不是什么平上去人、高下抑扬、强弱短长,也下是什么双声叠韵,什么押在句中的韵文,这些都是外在的韵律。内在的韵律便是情绪的自然消涨。"按照这个原则,《史记》是当之无愧的史侍。

    ⑥ 《艺概·文概》。

    所慕仰;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比喻孔子学说的博大精深;用"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比喻季布为人的信实可靠;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比喻陈胜内心的恢宏气度。这一切与《离骚》有着深刻的渊源⑦。司马迁褒贬人物的爱憎感情,除了学习和继承屈《骚》传统外,更得益于他的生活经历和坎坷遭遇。司马迁二十壮游,广泛地接触了下层社会,故而在《史记》中不仅写了帝王将相,也写了众多的小人物。司马迁受李陵之祸而发愤著书,所以他同情被压迫人民,反对暴力统治,颂扬正义,诅咒邪恶,与古代的人民感情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刺客、游侠、倡优、商贾、医卜等等中下层人物,在统治阶级眼里是没有社会地位的市井小民,但在司马迁笔下,他们是各类人物的典型,他们有着优秀品德和一技之长的才能,受到了热情的歌颂和肯定。许多附传人物,如《平原君虞卿列传》中的食客毛遂、邯郸舍人子李同;《魏公子列传》中的夷门监者侯赢、市井鼓刀屠者朱亥以及邯郸博徒毛公、卖浆者薛公,这些人物具有傲视权贵的高尚情操,强烈的爱国主义感情,尤其有助人于危难的牺牲精神,司马迁以饱满的热情刻画了他们的光彩形象。司马迁对重义的公孙许臼,对先国家后私仇的蔺相如,对勇于改过的廉颇,对义不帝秦的鲁仲连,对铮铮硬骨的田横,对发难灭秦的陈涉、项羽,对抗暴的刺客,对已诺必诚、助人危难的游侠等等都写得有声有色,强烈地贯穿着歌颂正义,歌颂抗暴的精神。反之,对暴君污吏则尽情的鞭挞和揭露。《酷吏列传》刻画酷吏们枉法害众的残虐形象,面目可憎。总之,司马迁对美好的政治、崇高的形象无比热爱,无比赞赏;对腐朽事物、邪恶形象无比愤怒、无比痛恨。"正因为他爱得深,所以他也恨得切。在他的笔端纸上、字里行间不期而然地就翻滚激荡着感情的波涛,给读者的心灵以强烈盼震撼,这就是《史记》抒情性的根本来源。"①其次,司马迁对所写人物赋予深沉的人情味,也是感染读者的一个原因。垓下之围,项羽悲歌别姬,江边赠马亭长、赠人头与故人,情调悲凉,表现了一个倔强英雄在穷途未路时对于人生的眷恋,寄托了作者无限的惋惜之情。司马迁写刘邦好酒及色、无赖、大言、斤斤计较、豁达大度与小肚鸡肠,都极富生活情趣。刘邦晚年还乡纵酒,与父老击筑歌怀,即席赋诗,作《大风歌》,令一百二十小儿和习歌唱,描绘的是一幅胜利者的夕阳返照,一生戎马征尘,难得有这样人生欢乐。可马迁这样描写,具有多方面的艺术效果。君王与百姓同乐,正是为了表达天下安定后人民对于高祖的深切思念,极富有人情味。另一方面,《大风歌》也透露了刘邦屠灭功臣的悲凉之意,大好山河,谁来辅佐,曲折表达了集权**君王的复杂心态与人情味。至于《魏公子列传》,司马迁不仅以公子名篇。而且一篇之中,凡称公子一百四十七次,许多段落句句有公子,这不像在叙事,而是在娓娓讲故事,可以说每一个字都倾注了作者满腔热情的歌颂,魏公子的形象自然地光彩照人。

    总之,司马迁写历史人物,往往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在饱含的激情中,带有他自己的生活经验,生活背景和个人色彩。在这方面司马迁酷似屈原。但是,写历史原则上不需要夹带感情,更不用说过多的主观色彩;而文学创作,则需要浓烈的感情。司马迁在纪实之中注入了浓烈的感情,所以《史记》既是历史,又是文学。但这必然要碰到感情与史实之间的矛盾,如何处⑦ 《老残游记自序》。

    ① 参阅吴汝煜《史记论稿》第35-36 页。

    理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将二者统一起来,这正是司马迁的不平凡处。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指出:"叙事不合参入断语,太史公寓主意于情、肆于心而为文",在慷慨激昂处,愤怒之情如泉涌,如海啸,感情与史实之间的矛盾,他就无暇顾及了。最典型的例证,就是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中吐发的发愤著书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整段议论的史实多与《史记》所载矛盾。当然,所有的人都明白司马迁的激情所指,而不会去责怪他。但这样的事例,多了就有损于史事的信实可靠,所以班固批评可马迁"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牾",也是不可讳言的。这对于司马迁来说是大醇小疵,而对于后世历史家来说,更多的人效法班固,而不能效法司马迁,也是有客观原因的。

    4.讽刺艺术。

    本章第二节论及司马迁的文学观,他主张文学反映现实生活,并刺讥时事。司马迁十分赞赏屈原《离骚》和司马相如赋的讽谏价值和意义,作了高度评价。司马迁身体力行,他敢于刺讥,而且旗帜鲜明,所以《史记》问世而遭"谤书"之诬。讽刺的表现形式是用尖锐而诙谐的语言对假丑恶的东西加以揭露、嘲笑和谴责。目的是通过讽刺对假丑恶的否定,达到对真善美的肯定,并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