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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司马迁的文学观和美学观

    界定《史记》的文学性,必然要触及司马迁的文学观。因为司马迁自己的文学主张,是他进行创作的基准点,抉发《史记》的文学成就,首先就要总结司马迁的文学思想。

    在司马迁时代,文学实践还不具备产生文学理论家的条件,自然司马迁也不是文学理论家,他没有留下恢宏的文论著作。但是,司马迁在创作实践中,极为重视作品的艺术性,而且自觉地流露了许多文学主张,已初具系统的规模,所以在我国古代文论发展史上,无可置疑地是一个先驱者。概括他说,司马迁的文学主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突出文学家的历史地位,《史记》中广载文学作品。

    "文学"一词首先见于《论语·先进篇》,其言曰:"德行:颜渊、阂于骛、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文学"指文献、学术,它与"德行"、"言语"、"政事"并列使用,具体则指子游、子夏具有渊博的学问。在西汉,"文学"的含义等于经学儒术,《汉书·西域传》"诸大夫郎为文学者",颜师古注曰:"为文学,谓学经书之人。"汉武帝尊儒,史称"上方向文学"①张汤为廷尉,引用治《尚书》、《春秋》的博士弟子补廷尉史,史称汤"依于文学之士。"西汉举贤良,全称是"贤良文学士"①。西汉时文学作品笼统地称为"文章"作家称"文章家"。《汉书·公孙弘传》就说:"文章则司马迁、相如",将《史记》传记散文与司马相如赋并称文章。又说宣帝时,"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显然,西汉之世,经学儒术与文章文学已经开始了分途发展。汉武帝独尊儒术,经学昌明;他同时爱好文学,汉赋兴起。但两汉时期文学之士地位是低下的,司马相如就只不过是汉武帝的文学侍从。但司马迁却在《史记》中突显文章家的地位,广载文学作品。司马迁为屈原立传,极力推崇《离骚》,评价它"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屈原历史地位的确立和《离骚》影响的扩大,司马迁奠定了不朽的功业。他又为司马相如立大传,备载了这位作家的名作,司马相如赋赖以流传。又如李斯《谏逐客书》、《论督责书》,乐毅《报燕惠王书》,贾谊的《吊屈原赋》、《服鸟赋》,鲁仲连的《遗燕将书》,邹阳的《狱中上梁王书》等,不遗余力载入传中。明茅坤就指出:"邹阳本不足传,太史公特爱其书之文词颇足观览,故采人为传。"①司马迁自己也示例说,汉武帝三于封王,本无事迹可采,但封立三王的策书"文辞烂然,甚可观也,是以附之世家。"②又说:"三子之王,文辞可观,作《三工世家》第三十。"③可见《三王世家》是因文而立传的。

    司马迁何以重视文章家呢?他认为文辞烂然的作品寄托了作家的心志,可以立名,可以传于后世。他在《报任安书》中说:"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这里所① 《班马异同评》卷一。

    ① 《汉书》卷五十九《张汤传》。

    ① 《汉书》卷四十九《晁错传》。

    ② 《史记钞》卷四十九。

    ③ 《史记》卷六十《三王世家·赞》。

    说的文采,不单单是指文章辞采的练达;作为历史传记的文采,更重要的是指人物形象的塑造。司马迁治文史于一炉,并不是偶然的音韵天成,而是刻意的雕琢与匠心独运。司马迁用文学手法写历史,使《史记》文章烂然可观,正是他自觉创新,自觉追求的硕果。

    2.主张文学反映现实生活,并刺讥时事。

    《史记》贯通近三千年史事,而只有一百年左右的当代汉史,无论篇目或字数均过了全书之半。从史学角度,这是详今略古;从文学角度,则是重点反映现实生活,记载"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的事迹。司马迁着意刻画的人物,也主要是秦汉之际及作者生活的当代人物。司马迁二十"壮游,搜集遗文古事是一个方面,而深入到广阔的现实生活中,体察民情生活则是更主要的方面。像司马迁对水利的考察,对货殖经济的了解,对汉兴风云人物的调查,对民间疾苦生活的反映,这都是十分明显的。对于文学的社会作用,司马迁有着充分的阐述。一方面是惩恶劝善的教化作用,另方面是讽谏刺讥的政治作用。《史记》冶文史于一炉,司马迁讲历史的借鉴作用,同时也是讲文学的借鉴作用。他在答壶遂问中对文史这两个方面的作用,已经作了充分的阐述。对纯文学作品,司马迁尤其强调它的讽谏与刺讥的社会意义,认为只有讽谕了政治得失的作品,才是有价值的。司马迁很称道《诗》三百篇所表现出来的刺讥思想。他在《十二诸侯年表序》中说:"周道缺,诗人本之袄席,《关睢》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司马相如列传》称赞司马相如赋具有讽谏意义,并对《子虚赋》作了具体分析,说: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圃。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在赞中又说: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讽谏何异?

    《子虚赋》,梁萧统《文选》分作《子虚》、《上林》两篇,避其前后重复。司马迁引载合为一篇,有两层意义。其一,无是公推言上林广大,盛赞天子排场,表现了司马相如的大一统历史观。其二,突出卒章归于节俭的讽喻意义。合一的《子虚赋》未章,其言曰:若夫终日暴露驰骋,劳神苦形,疲车马之用,抚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而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以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民无所食也。

    《子虚赋》辞采艳丽,极写人间的奢侈荒淫,扬雄认为这种侈靡的赋,"劝百风一",好比是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④可是司马迁却不这样看。他欣赏司马相如赋的华美文辞,而将其积极意义引出。《太史公自序》说:"《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作《司马相如列传》五十六。"在传中,再次加以强调说:"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尚,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所谓"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不就是今日所说的"取其精华,弃其槽粕"吗?司马迁从"侈靡过其实"的司马相如赋中引出积极的讽谏意义,这显然是表达他的了种文学主④ 《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

    张。司马迁对屈原其人及《离骚》的评价就更加鲜明地表现出来。《大史公自序》说:"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作《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讽谏""争义"是作屈贾列传的根本原因。传中称赞《离骚》说:"上称帝尝,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世之条贯,靡不毕见。"这里很强调一个"刺"字。文学作品反映现实生活,讽谕政治得失,才能对治乱提供借鉴,对社会产生积极意义。司马迁认为:"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①这里,司马迁把文学作品的讽谏作用与国家兴亡连系起来。屈原志尚高洁,才能敢于直谏,写出格调高昂的作品。司马迁称扬说:"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而屈原的后继者宋玉、唐勒、景差等,只善辞令,不敢直谏,司马迁鄙薄其为人,故不作传,不载其文,还提出了批评。汉代贾谊,怀抱大志,郁闷而死,其行其文皆类屈原,故将两人合传。

    3.提出"发愤著书说"的创作动机论,影响后世深远。

    司马迁受李陵之祸,在屈辱中得到激励,在逆境中省悟了人生,他从沉痛中奋起,提出了发愤著书说。《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都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所谓"发愤著书",就是要宣泄胸中之郁结。他把屈原的《离骚》作为最有力的左证。《屈原列传》说: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但,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离骚》从愤怨中出,这已超出了"讽谏"的界限,而是激烈的讥刺和批判。司马迁接着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这一观点却是孔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②的中和美观点的引申,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的情调显然是不协调的。这一字面矛盾,正是司马迁故作"隐约"之思,曲折地表达他的愤和怨。屈原忠而被谤,身遭流放,而始终"睠顾楚国,系心怀王",《离骚》之怨,"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所以司马迁评论说《离骚》兼有《国风》和《小雅》的中和美,这是符合实际的。屈原"优愁幽思而作《离骚》"也是事实。至于呼天唤地,吐发愤怨,我们认为这是司马迁的发挥,表达他"发愤著书"的主张。如果说,受祸前,司马迁是继承孔子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文学观,他受祸后发愤著书,肆于心而为文,义无反顾地冲破了这道界线,而在《史记》中尽情地抒发自己的爱僧,并且十分赞赏行为极端的人物。例如写伍于胥复仇,不仅带敌国之兵灭父母之邦,而且还要掘墓鞭打故君楚王,这仇恨之火把君臣之礼,忠恕之道化做了一道灰烟。李长之对此有十分中肯的评价。他说:周、鲁式的古典文化所追求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者,到了司马迁手里,① 《汉书》卷五十六下《司马相如传》篇末班固赞引。

    ② 《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

    便都让他乐就乐,哀就哀了!所以我们在他的书里,可以听到人类心灵真正的呼声①。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在文学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唐宋八大家韩愈提出"不平则鸣"的文学主张,欧阳修提出"诗穷而后工"的观点,就是对"发愤著书"说的继承和发展。司马迁的这一文学主张,有两个方面的积极意义。其一,穷愁困辱是成就伟人的一个条件,是取得创作成功的一种动力。因为穷愁困辱带来的坎坷和磨难,才使得作家对社会和人生有深切的认识和体验,才能产生非凡的激情,吐发不平的思虑,从而创造出伟大的作品。司马迁正是想到这里,他才在"身毁不用"的绝境中奋然自起,完成了《史记》这一传世之作,并成为鼓舞后世遭遇坎坷、身处逆境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