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度小说 > 人物传记 > 司马迁评传 > 一、《史记》文学性的界说

一、《史记》文学性的界说

    对《史记》文学性的认识与抉发,从历史过程来看,是逐步深化的,至少有四个层次。最广义的文学性,只着眼于《史记》文章简洁,辞采华美,这是第一层次,魏晋以前最普遍的认识。着眼于《史记》散文的成就和艺术风格美,这是第二层次,唐人深化的认识。《史记》文章结构,转折波澜,人物刻画具有小说因素,这是第三层次,明清评点家多所发抉。全面地系统地抉发司马迁塑造历史传记人物典型形象的艺术手法,这是第四层次,可以说是近年来才深入的。

    如上所述,《史记》的文学成就和贡献是多方面的,语言运用、散文成就、小说创构,传记文学,无论从哪一个方面去看,司马迁都堪称大家。《史记》文学的最高成就应该是在实录史事的基础上,刻画了典型形象的传记文学。司马迁的伟大正在于此。如果脱离写实而侈谈小说创构,那就不是司马迁的文学。

    司马迁为文章大家,古今同论。西汉刘向、扬雄称许司马迁的《吏记》为实录,"服其善序事理",①东汉班固说"文章则司马迁、相如",①将两司马相提并论,司马迁之文,司马相如之赋,皆为文学,当时统称文章。晋代张辅、梁刘栅、唐刘知几进一步论述了《史记》的文章辞采。张辅肯定"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并举证苏秦、张仪、范睢、蔡泽等传,"逞辞流离","述辩士则辞采华靡,叙实录则隐核名检,此所以迁称良史也"。②这讲的是司马迁文章简洁而辞藻华丽。刘勰《文心雕龙》标立"史传"专题,明确地把《史记》人物传记包括在文学范围之内。刘知几的《史通》,对先秦两汉的《左传》、《国语》、《史记》、《汉书》等著作所表现的叙事简洁、语言华美,以至若干细节描写的成就,颇多抉发和赞赏。上述由汉至唐文史理论家的阐述,首先肯定《史记》是历史学,其次阐发它文章辞采的文学性。这是第一层次广义文学性的认识,古今没有分歧,也是符合历史实际的。我国古代文化学术有"文史不分"的说法,主要指的就是先秦时代。当时的学术文化,处于百家争鸣阶段,文学、史学、哲学、文献学等等,从萌芽生长到临近开花结果的时期,往往是两位或多位一体的。司马迁正是在继承这一文化传统基础上,首先是创造了独立的史学,同时又创造了编纂形式上的五体合一和思想内容上史学、文学、哲学三位一体的著作。故《史记》内容包罗万象,叙事史笔与文笔熔铸在一起。从而司马迁也集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于一身。这是时代的创造。但《史记》首先是历史学,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从刘向、扬雄、班固,到张辅、刘勰、刘知几,他们着重从史学评价《史记》,主流是应该肯定的。即使在今天研究《史记》,尤其是从文学角度研究《史记》,也必以此为出发点,方不致于偏斜,唐宋八大家掀起古文运动,以司马迁为旗帜,把《史记》树为追慕学习的典范。韩愈论《史记》雄健,柳宗元论《史记》峻洁,韩柳并师法《史记》作文,把对《史记》文学性的认识推进了一步。《史记》文章为汉代散文典范,从此确立。明清人评点《史记》,对文章艺术美的研究,挖掘更深,尤① 《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

    ① 《汉书》卷六十二截司马迁传·赞》。

    ② 《汉书》卷五十八《公孙弘卜式儿宽传·赞》。

    以清桐城派的评点,成绩最大。方苞用"义法"论《史记》,已经明确地触及内容与形式统一的认识。《方苞集·又书货殖传后》说:"《春秋》之制义法,自大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这里明确他说,"义"就是"言有物",即文章的内容;"法",就是"言有序",即文章的表现形式。"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也就是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才是富有文学价值的好文章。桐城派另一大家刘大魁,在方苞义法说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索《史记》散文的艺术美,指出《史记》文法有"大"、"远"、"疏"、"变"的四大特点。桐城派最后一位代表人物林纾,他对《史记》散文艺术美的研究卓有成绩。他撰写的《春觉斋论文》,对《史记》文章情韵之美,以及运用虚字和结尾艺术作了不少具体分析,发前人所未发。林纤还在他所译的许多西方小说序文中,把太史公笔法与西欧小说家的写作技巧加以比较分析,大大开阔了人们的眼界。这已经是跨越了散文艺术研究的范围了。

    从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评价《史记》的文学性,宋人已开始了这方面的探索。《史记评林》引南宋魏了翁评论《高祖本纪》中高祖还乡一节文字时说:后世为史者,但云"还沛置酒,召故人乐饮极欢"足矣。看他发沛中儿,教歌,至酒酣击筑,歌呼起舞,反转位下,缕缕不绝。古今文字淋漓尽致,言笑有情,安可及此!

    这里指出,司马迁对高祖还乡生活细节的描写,对浓厚的人情味的刻画,已经超出了历史记述的范围,而是刻画人物形象需要的文学创作了。未未元初的刘辰翁,他在《班马异同评》一书中,对《史记》人物形象的塑造和细节描写就作了大量的分析,并明确指出《司马相如列传》中文君夜奔的故事是一段小说情节。最早把《史记》与小说相提并论的是明嘉靖间人李开先。他在《词滤》一书中说,"《水浒传》委曲详尽,血脉贯通,《史记》而下,便是此书",李开先把《水浒传》的情节安排与文章技巧与《史记》的文章技巧联系起来。到了明末清初,金圣叹径直把《史记》、《庄于》、《离骚》、杜诗、《水浒传》、《西游记》并称为"六才子书"。金圣叹在评点《才子古文》一书中留下了他选评的《史记》序赞九十余篇。又在《水浒传》和《西厢记》的评点中多次赞扬司马迁的文笔。尤其是《史记》与小说的关系,金圣叹有深刻的认识。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又在《水浒传会评本》第二十八回回评中说:"马迁之为文也,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隐括焉;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有事之缺者而附会焉;又见其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金氏从史料剪裁、细节的夸张描写、附会增益、略去枝蔓的事实等四个方面,说明司马迁处理史事人物,服从于文学性的创作,这见解是很深刻的。现代文史大家,鲁迅、范文澜对《史记》的文学性都有许多精到的评论③。鲁迅在他的名著《汉文学史纲要》、中有一段精采的评论。鲁迅说:况发愤著书,意旨自激,??恨为弄臣,寄心情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惟不拘于史③ 《晋书》卷六十《张辅传》。

    法,不圃子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故能如茅坤所言:"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养士"也。

    鲁迅评价《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已成为确定不移的定论,为文史两界的研究者所公认。鲁迅从三个方面分析了《史记》的文学性,为"无韵之《离骚》"提供了充实的论证。其一,司马迁"发愤著书,意旨自激",在写历史中寄托了自己的思想情志;其二,"传畸人于千秋",畸人即奇人,就是塑造奇节异行之人的光辉形象留于后世;其三,"不拘于史法,不圃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也就是按意之所至,情之所触,驰骋为文,突破史法的规范,写出富有文采和感染力的文章。因此所写游侠、屈原、贾谊等等各色人物具有鲜明的个性,打动了读者。

    在司马迁笔下,人物个性鲜明,一个个呼之欲出。像项羽的叱咤风云、刘邦的豁达大度、吕后的刚毅嫉妒、樊啥的勇猛粗旷、叔孙通的阿说逢迎、公孙弘的诈伪饰智、周勃的木呐厚重、陆贾的风流调悦、石奋的恭敬醇谨、韩安国的圆滑世故、张良的策谋、陈平的奇计、李广的善射、张汤的残酷,以及古代人物如信陵君的谦恭、茵相如的智勇、廉颇的忠诚、苏张范蔡等策士的智辩、屈原的志洁、荆轲的悲壮等等,各色人物都有极成功的刻画,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司马迁能够"言人人殊",如张释之是厚重之人,就"还他一篇厚重文字",万石、张叔是醇谨之人,"遂还他一篇醇谨文字"。总之,司马迁笔下的人物各具风采,他写谁像谁。司马迁的笔力如此非凡在实录史事中带有文学创作的成分,这是不容否认的。但是,若将《史记》人物传记当作小说读,视历史情节为虚拟的艺术,那就不免于偏颇。明清人评点《史记》的写人艺术,着重是写实的艺法探讨,这才符合中国文学发展的传统。《史记》对中国小说影响极大,说明司马迁写人艺术的成功,为后世小说家所师法。中国古典小说,人物传记性、故事性极强,正是受《史记》影响所致。但是不能倒过来说,《史记》就是一部小说①。历史与小说之间岂能划等号?金圣叹将《史记》与《水浒传》并论,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