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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遂昌任上和文人的交游

    万历二十三年(1595)春,汤显祖到北京上计。上计一名大计,全国地方官三年一次晋京述职。汤显祖在北京会见了湖广公安袁氏三兄弟。老大宗道任翰林院编修,老二宏道即人所熟知的袁中郎,前年才考取进土,请假回乡。这次来京候选,任命为吴县知县。老三中道还在应试。翰林院的官员一向被认为"玉堂"中的人物,他们看不起州县外职。袁宗道却和他的同事王图、萧良有在积雪之夜轮流宴请汤显祖和他们的同乡王一鸣。袁宏道、汤显祖、王一鸣又同时启程南行。后来袁宗道在来信中以《世说新语》中《文学》、《豪爽》、《言语》三方面的特异人才比拟汤显祖,汤显祖则以诗《读锦帆集怀卓老》:"都将舌上青莲子,摘与公安袁六休",点明公安派创作的思想渊源。

    这次相会,汤显祖四十六岁,袁宏道二十八岁。再过三年,汤显祖退出政治舞台,而袁宏道才第一次踏上仕途。汤显祖反对拟古派后七子的斗争早在二三十年前就已经受人注目,并赢得老诗人徐渭的赞赏,那时三袁还太幼少,不为人知。这次相会对双方都有重大意义。以性灵著称的典型的公安派小品,袁宏道大都作于任吴县知县之后。汤显祖作品和公安派风格相近的《合奇序》《溪上落花诗题词》和一些趣味隽永的书信,虽然难以考定确切的创作年月,至少有相当一部分作于这次上计之后。在各种繁多的社会因素的制约之下,他们各自给予对方的鼓励和影响应该给以适当的估计。

    这次相会给人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十八年之后,那时宗道、宏道部已去世,汤显祖还要门生王天根回乡时带信给袁中道重提旧游,中道则把他的回忆记载在《游居柿录》卷九第九五0 则。

    公安派崛起,后七子的影响一落千丈。这时后七子的盟主王世贞已经去世数年之久。汤显祖的主要业绩在于戏曲创作。若干年之后发生的他和沈璟的论争,可说是反后七子斗争在戏曲界引起的回响。

    同年秋,屠隆在苏州获悉前浙江海道副使丁此吕被诬告的消息,经杭州,溯钱塘江而上,想赶到南昌丁此吕家致以慰问。他在兰谿得知丁此吕已经离家北上,他就前往遂昌看望汤显祖。屠隆和汤显祖说不上是深交。屠自从万历十二年被控以"淫纵"之罪革职后,差不多以浪游为生。依靠他的文名以及他和王世贞、汪道昆等名公的关系,向达官贵人乞求"买山"的资金。为情势所迫,到身居一官半职而平日略有交往的友人那里作客,谋求少量的馈赠,也在所不顾。这原是当时社会上的陋俗,名为打秋风。这种人称为山人或隐士。不是不愿做官,而是考不取举人或进士,做不成官。像屠隆那样身为进士,做了两任县令,当过六品宫主事的人而带有山人作风,那是少见的。这是文人士大夫风流放荡,失职而家中没有多大田产,逐渐向游士食客演变的一个例子。不是饥寒所驱使,而是美酒佳肴、繁声艳色,习以为常的生活需求迫使他到处浪游。出口成章,不时而有作品斐然可观,这又使得熟知他短处的人也会对他保持适当的敬意。汤显祖在遂昌,没有人和他谈诗论艺,远离朝廷和文坛而又不能将它们忘却,屠隆到来使他从心里感到高兴。汤显祖将消息传告邻具松阳知县周宗邠,邀他前来相会时写的七律前半首说:"空谷逢人亦快哉,平昌一榻自仙才。即看山色排云起,似听泉声喜客来。"诗意平平,但那喜乐的节奏却是亲切地再现了。

    汤显祖陪同屠隆游览了近城的瑞山、飞鹤山、含辉洞,较远的白马山以及八十里外的青城山。遂昌群山如屏障重叠,而很少奇峰怪石。汤显祖的诗《留屠长卿不得》说:"直为弦歌似青浦,那得琴人逗长卿。"荒僻的山城没有清歌妙舞可供消遣。收到九十六岁的老母来信催促,屠隆提前告辞。屠隆的《玉茗堂文集序》可能作于此行。它的作者传略介绍到遂昌知县止。

    屠隆带来吴县知县袁宏道决意在明年休官的消息。袁宏道七次递上辞呈,才在后年二月卸任。他畅游杭州西湖、天目山以及绍兴和诸暨的名胜才回湖广。这对后来汤显祖下弃官的决心可能有一些关系。

    汤显祖在同年春写了一篇《紫钗记题词》,准备付印。题词说:"曲成,恨帅郎多病。"据《阳秋馆集》《惟审先生履历》,此序必作于七月帅机去世之前,和臧懋循改本《紫钗记》《题词》所署:"乙未春清远道人题",时间上恰好一致。

    汤显祖以清远道人为号,最早见于这篇题词。清远不是他南贬途中经过广东的一个地名。从他写的诗《清远送客过零陵》,看不出他对此地有任何特殊的感情。别号的命名来自《易》、《渐》卦:"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王粥注:"进处高洁,不累于位。无物可以屈其心,而乱其志。峨峨清远,仪可贵也。"北京上计归来,了解到返回朝廷的希望已很渺茫,于是产生退隐的念头。这才是这一别号的真实含义。

    《紫钗记题词》说得明明白白:"记初名《紫萧》,实未成??南都多暇,更为删润讫,名《紫钗》。"《紫钗记》创作完成于南京。而署名清远道人的《玉茗堂批订董西厢叙》却说这本戏曲完成于遂昌。明末清初署名李蛰评的小说,汤显祖批的戏曲,可说不知其数。是真是假,值得一辨。此文上半己缺,所存原文如下:雷阳谪居,真不减鸱夷五湖、相如临邛耳己。令平昌,邑在万山中,人境僻绝。古厅无讼,衙退,疏帘,捉笔了霍小玉公案。时取参观,更觉会心。辄泚笔淋漓,快叫欲绝。何物董郎,传神写照,道人意中事若是,适屠长卿访余署中,遂出相质。长卿曰:记崔张者凡五人:北则人知有王关,而不知有董;南则人知有李,而不知有陆。为子玄(陆采)

    称冤。并以婆罗园(屠隆)题评见示,且欲易余董本。余戏谓长卿:昔东坡欲以仇池石易王晋叔韩斡二驭(散)马。晋叔难之。钱穆公欲兼取二物,蒋颖叔欲焚画碎石,竟成聚讼。予请以石归苏,以画归王。今日请以娑罗归屠,玉茗归汤。乙未上已日清远道人纂。

    《汤显祖诗文集》中有关屠隆到遂昌的诗有六首之多。诗中凡是有关时令的词汇都适用于秋季,而不适用于春天三月。其中一首《平昌得右武家绝决词示长卿,各哽咽不能读,起罢去,便寄张师相,感怀成韵》。据《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六,前浙江海道副使了此吕在同年六月被逮。此吕字右武。他和家人的绝决词不可能作于被捕之前数月,只能作于被捕或即将被捕时。可见屠隆到遂昌必在秋季。

    有没有可能屠隆到遂昌从三月初一直住到秋天呢?屠隆的书信《与邓汝德少宰》说明他在秋天从苏州前往遂昌。屠隆罢官后到处浪游,差不多以干谒即打秋风为生。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小传》《屠仪部隆》对他颇有微词。他和汤显祖说不上是莫逆之交,不可能老着脸皮,在这样荒僻的山城一住半年。汤显祖另有一首诗题为《长卿初拟恣游浙东胜处,忽念太夫人返悼,怅然有作》。这是说,屠隆本来想从这里出发,尽情游览浙东各地名胜,忽然想念老母仓促归去。诗又说:"何得采芝未盈把,便向高堂成燕喜。"同样说明屠隆在遂昌逗留不久。

    有没有可能屠隆在一年中到遂昌两次呢?遂昌只是一个小县城,处于群山之中,不在来往必经的任何交通线上。屠隆还不至于穷极无聊到此地步。现存汤显祖为他写的六首诗中,没有一首提到旧地重游之意,或者时间在秋天以外的其它季节。

    另有疑点如下:

    (一)叙云:"雷阳谪居,真不减鸱夷五湖、相如临邛耳已。"范蠡载西施归隐于太湖,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到成都,都是出名的风流故事。汤显祖在南贬途中写的小诗《打顿》云:"独眠秋色里";《凭头滩》云:"南飞此孤影",都和此叙不合。以常情而论,汤显祖得罪内阁大臣及职司弹劾的科道官员,贬官岭南,不得不有戒心,不可能有这样的艳史。

    (二)书题:"文寿承、何元朗、张雄飞校阅,临川汤义仍批订"。据土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十五《悲七子篇》序,文彭(寿承)、何良俊(元朗)都在万历元年去世,而汤显祖的所谓"批订"则在至少二十余年之后。文、何二人的校阅原稿是通过怎样的途径传送到遂昌的呢?文、何都是吴中老宿。沈璟的曲律至上主张源出于何良俊。他们和汤显祖从来没有交往。书贩把天南地北、各不相干的名家硬拉在一起,无非是招徕顾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