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度小说 > 人物传记 > 汤显祖评传 > 十一、遂昌任上和文人的交游

十一、遂昌任上和文人的交游



    袁宏道有一封信寄屠隆。他说:"欲与长卿一别,而竟未能。俗吏之缚束人甚矣,明年将挂冠从长卿游。此意已决。会汤义仍先生幸及之。"袁宏道在万历二十二年二月和汤显祖同时离开北京,南下就任吴县知县。次年三月三日第一次上书辞职。直到二十五年二月第七次上书才获准卸任。这封信写在二十三年秋天,屠隆离开苏州南下之后。可见,《玉茗堂批订董西厢》分明出于伪托。

    现已查明前引《玉茗堂批订董西厢序》从"昔东坡欲以仇池石易王晋叔"起,到"王茗归汤"止,共六十三字,完全抄录陈继儒《晚香堂小品》卷十三《董玄宰制义序》,只有末句原文是"今日请以陈生归陈,董生归董。"汤显祖和陈继儒都不至于彼此以抄袭当创作,只有书贩可能这样作伪。

    除《玉茗堂批订董西厢》外,另有汤显祖评《董解元西厢》。卷首有署名清远道人而无年月的《题辞》一首。既有"批订"本,又有"评"本,汤显祖对董《西厢》何其不惮烦也。

    无独有偶,不仅有汤显祖和吴中名士文彭、何良俊合作的董《西厢》校订本,又有汤显祖、沈璟的朱墨套印本《西厢记》杂剧。

    不能说这些本子一概都是伪作,但也不能因为书是明版就全都信以为真。

    《玉茗堂批订董西厢叙》原文绰约多姿,清新小巧,不失为佳作。屠隆曾到遂昌访问汤显祖,汤显祖《紫钗记题词》在万历二十三年作于遂昌。这些事对当时文化出版界并不是秘密。作伪者既有相当高的写作技巧,而又熟知文坛掌故,然而既是作伪,就难免露出破绽。倒是另外一些毫不涉及人事及年代的题跋和题词,除存疑外,使人不能作出进一步判断。至于题跋和题词年月署在作者去世之后的所谓汤显祖评注本,如玉茗堂摘评《艳异编》,序文也是颇有文彩的一篇小品,但它说:"戊午天孙渡河后三日",戊午是万历四十六年(1618),汤显祖去世后第三年,那就不值得一辨了。

    明代末年,书贩所出的小说评本通常都用李贽的虚衔,戏曲则伪托汤显祖的评注。竞相效尤,一时成风。沈璟的族侄自晋曾有《偶作·窃笑词家煞风景事》《解醒乐》曲作了生动的揭露:"那得胡圈乱点涂人目,漫假批评玉茗堂,坊间伎俩。更莫辨词中衬字,曲白同行"(见《越溪新咏》)。出版者的这种作伪行径在当时已经引起人们的非难。

    万历二十四年,汤显祖写了一首诗《即事寄孙世行吕玉绳》,前面已经引录。孙世行名如法,吕玉绳名允昌。他们都是汤显祖的同年进士,而又友谊很深。孙、吕是表兄弟,出身都很高贵。如法的曾祖父燧,官为江西巡抚。宁王朱宸濠叛乱时,不屈而死。祖父升,官至南京礼部尚书。父在万历二十一年继陆光祖之后出任吏部尚书。他主持那年京官考察,第一着就是不徇私情斥免外甥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吕允昌。这是即将清洗执政亲信的一个信号。三四个月后,经不住内阁大臣的反对,愤而辞职。如法中进土后,任刑部主事。万历十四年继姜应麟、沈璟之后,上奏章要求册立皇长子为太子,他的生母应晋封为贵妃,并建议召回姜应麟、沈璟。孙如法因此触犯皇帝,贬为广东潮阳县典史。后来告病假回乡。万历十八年春,汤显祖曾和他在绍兴相会,同游兰亭。

    吕允昌的祖父本曾任辅相即内阁大学士,嘉靖四十年(1561)休官,万历十五年(1587)去世。允昌考取进士,出任宁国府推官。万历二十一年由吏部文选司员外郎降为工部主事。

    在父亲和姑母即吕允昌母亲的影响下,孙如法以精干曲律而得名。

    根据当时友人钱槚的记载,如法曾对沈璟所作多种传奇的音韵格律作出订正。王骥德的《曲律》也曾得到他的鼓励。

    同年秋,汤显祖到绍兴结算遂昌县的钱粮。孙家早就迁居绍兴,如法居父丧在家。他和汤显祖会见时谈起工骥德的传奇《题红记》。汤显祖探询王骥德对他已出版的唯一戏曲《紫萧记》印象如何。孙说,王骥德深为作者的才华而倾倒,而认为它在曲律上则略有欠缺。汤显租希望有机会当面向王骥德请教。可能因王氏外出,未能如愿。《牡丹亭》第十出《惊梦》,杜丽娘的说内提到《题红记》。汤显祖和王骥德虽然未能见面,彼此之间的情意值得人注意。

    王骥德曾在山阴知县毛寿南家坐馆任教。沈璟年幼时曾以毛寿南为师。

    王、沈二人的交往可能从上述人事关系而引起。工骥德年龄比沈璟大,社会地位则远不及后者。王曾以苏轼悼念秦观的话:"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表示他对沈璟的哀思。他以苏轼自比,决不会是沈的门生。他们书信来往,彼此都以先生相称。王氏《曲律》有对沈璟的高度推崇,这一点注意到的人比较多;同时也有他对沈璟的严格批评,这一点常被某些研究者所忽视。他们强派王骥德为吴江派。王指责沈璟:"生平于声韵、宫调言之甚毖。顾于己作,更韵更调,每折而是,良多自恕,殆不可晓耳。"沈璟批评《卧冰记》、《古皂罗袍》:"理合敬我哥哥"曲:"质古之极,可爱,可爱";评南戏《王焕》《黄蔷薇》引"三十哥央你不来";"大有古人遗意,可爱。"王骥德指斥说:"此皆打油之最者,而(沈璟)极口赞美,其认路头一差,所以己作诸曲,略堕此一劫,为后来之误甚矣。不得不为拈出。"他又批评沈璟"于平仄合调处,曰:某句上去妙甚,某句去上妙甚,是取其声而不论其义"。沈璟推崇何良俊的名言?宁声叶而辞不工,无宁辞工而声不叶"是"一言儿启词宗宝藏"(商调《二郎神·论曲》),而王骥德反驳说:"此有激之言。夫不工,奚以辞为也"(以上未注出处引文见王氏《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下)。沈璟并未无视他和王氏之间的分歧,他将所编《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寄赠王氏时写道:"鄙意僻好本色,殊恐不称先生意指。"可见将王骥德列为吴江派,并不符合沈璟本人的看法,沈重视王骥德的曲学修养,但不认为他是本色派。王骥德的《题红记》传奇、《男后记》杂剧和传世的散曲都可以为此作证。

    王骥德是徐渭的门生。他在《曲律》中强调以绍兴为主的浙江戏曲自成一派。从元末杨维桢的散曲追溯到春秋时的歌谣《鄂君》、《乌鸢》。当代则盛赞同郡徐渭、叶宪祖、谢谠(海门)、钱直之(海屋)、史槃(叔考)、王澹(澹翁)。这个说法是否可取是另一问题,他不愿作吴江派的附庸则由此而自明。

    真可和尚由杭州乘上水船来到龙游县,然后翻山越岭,不辞艰险,徒步进入遂昌。他驻锡在济川桥头的妙智禅堂。和尚把西山云峰寺读到汤显祖题壁诗的那次"神遇"作为初次相见,这是他们第三次相见了。真可在离城六十里的赤津岭题了有诗:"汤遂昌,汤遂昌,不住平川住山乡。赚我千岩万壑来,几回热汗沾衣裳。"真可的大志要超度汤显祖出家。为一个不见得能实现的渺茫的目标而执着地追求不止,这是宗教家的超凡入圣处。真可也许对汤显祖的入世苦心已有足够认识,一个"赚"字道出他的悔意。也许他对汤显祖所处的逆境估计过分,误以为时机成熟而又本能地有所怀疑,这个"赚"字表述他的进退踟蹰。无论如何,汤显祖对这次意外的奇遇感到满足。他的思想感情深处的某个角落会在真可那里得到同情的共呜。他们之间也许还有友好的交锋。遂昌离城十五里有著名的唐山寺。唐末禅月大师贯休曾在这里静修十四年。据说他梦见异人叫他临摹十八罗汉的画像。画到最后一位时,异人不再指点,却叫他临摹池水中所见的影象。这就暗示贯休,罗汉是他的前身。山头一轮明月,影子映入水面。金鱼看错了,以为那是食饵。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变的还是那月亮,月影却在千万次吐纳之后变成金丹,终于鱼化为龙,得成正果。真可把这则富于想象力的宗教传说讲给汤显祖听。正巧,贯休出家前本和汤显祖同姓。告别之后,真可又一次经过赤津岭,他留下四句诗:"踏入千峰去复来,唐山古道足苍苔。红鱼早晚迟龙藏,须信汤休愿不灰。"①汤休指的就是他的主人。汤显祖回答了一首七律:"前身那拟是汤休,紫月唐山得再游。"他可不敢以旧地重来的汤休自居,他的谦虚未免使真可感到失望,然而他并不因此而沮丧。

    ① 见《紫柏老人诗集》卷二《还度赤津岭怀汤义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