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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南京太常博士、詹事府主簿

    万历十二年(1584)七月,汤显祖启程往南京就任太常博士。正七品小官。这个职务主管祭把礼乐,很少有公务可办。

    汤显祖带着新娶的妻子傅氏一同南下。他在山东阳谷县某一农村,离船投宿。淳朴而好客的主人在茅檐下设酒款待。他询问人情风俗,偶然插讲几句书上的道理。在浓密的树荫下,与主人娓娓清谈,和蝉鸣、樵歌显得十分调和。妇女和孩子远远地在旁边窥看。他们觉得奇怪,来的官客既无马匹,又无随从,连冠带都不齐备。既不厌老酒薄,也不嫌鸡肉冷。他听了他们的话宽衣解带,更加无拘无束。附近一带很像江南家乡的风光,不免引起一点淡淡的哀愁。

    有一次在路上,居停主人的孩子手拿一对雏雀。它们啾啾哀鸣,好像小小的生命会随时离开那悸动着的身躯。那是当母鸟不在时,孩子从斗拱上抓下来的。汤显祖代它们乞求解放。回答说,巢破了,母鸟已经飞开,放了它们也逃不过猛禽的馋嘴。小不点儿的东西放不到桌面上来请客,只好喂猫罢了。汤显祖想了许久,把它们交托给新夫人。她用秫稭编成鸟笼,下面用嫩枝细叶作铺垫,喂水又喂小米。将来养大了,放出去让它们自由翱翔。

    运河上二千几百里的旅程,从《阳谷主人饮》《雀儿行》等诗看来,汤显祖的心情宁静而又恬适。

    中秋前五日,他在南京太常寺报到,三日后又往国子监谒孔。这才算正式到差。

    "才情偏爱六朝诗"。①没有什么地方比南京更使汤显祖喜爱了。山明水秀,处处是引发思古之幽情的六朝遗迹。尔虞我诈的朝廷和他隔远了,他可以静下心来阅读和写作。在南京这样的人文荟萃之区,他和各地诗人作家的接触机会也更多了。

    远离朝廷,并不意味着远离政治。自从成祖迁都北京以后,明朝在陪都南京仍旧设有中央六部的官僚机构。很少处理实际政务,往往形同虚设。有一部分闲官由此感到失意,由失意而不满,可能以比较清醒的态度对朝政提出指责和批评。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人原来就因为被歧视,甚或受轻微处分而调到南京,或者在处分之后受到宽大而又不立即召用才安插到此地。这些人当中有魏允贞、李三才和邹元标。这时统治集团内部一种不满现实的舆论力量正在形成。主要由一些正直的言官和少壮派组成。南京是他们的活动中心。汤显祖的同乡前辈刑部尚书舒化大概得悉汤的意向,写信告诫他多和老成人接近。汤显祖回答道:"诸言者诚好事,中多少壮。盖少壮多下位,与物论近,与老成更历之论远。相与党游,而执政之游绝??明公以诸言事者多恶少,正恐诸言事者闻之,又未肯以诸大臣为善老耳。"《答舒司寇》语气委婉,表面上似乎超然中立,他的态度是明朗的。

    第二年,在北京吏部供职的前临川知县司汝霖给汤显祖捎来一封信。他说,只要汤显祖不那么执拗,跟执政通一下气,加上他的怂恿,那就可以提拔到吏部去当官。可感激的是故人的好意,不可改变的是自己的意志,而多① 见《诗文集》卷七《初入秣陵不见帅生,有怀太学时作》。

    年故交竟这样不了解人则使他有些生气。汤显祖回答说,他不能离开南京,有如鱼不能离开水。他说南京离家顺风只有五日水程,每月有信札来回,而在北方一百多天不通信是常事,做儿子的不知道父母消息。他说妻子死了两年,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天气冷热,饮食增减,都得自己操心。北京公事多,哪有工夫照管。他说即使在北京做六品郎官,一年薪俸四万文,去了房租柴米,再雇两个当差,养一匹马代步,这一来就不下七万,哪能维持得了。在南方,人伕酒米都从家里带来,不用很多化费。他说自己身体虚弱,如果到时候没得吃,不能睡,就会一连几天害病。在北方,上朝或拜客,都得一去大半天,连吃饭也顾不上。又不容易买到道地药材。向长官去告借,次数多了,人家会讨厌的。加以公事煎迫,哪能静下心思睡一个好觉。他说南方天气炎热,荫处好休息。南方多雨天,正好没有人来客往。在北方就是风砂满面,张不开眼,开不得口,也得出门拜客;冰厚六尺,雪高三丈,也得摸黑去上朝。吸的是煤气,睡的是煤坑。加以从小受不得秽气,看见道路上不干不净的,就会头昏脑胀。最糟糕的是春暖时候,阴沟里腥臭触鼻,苍蝇扑面,弄得疾疫流行,不论身体强弱,都无可逃避。南方窗明几净,景物宜人。虽然蚊声,不得耳根清净,只要烟火一薰,帐子一挂,也就安然无事了。做官的人北京有的是,何必一定找我"??这封信使人想起嵇康的著名《绝交书》。虽然汤显祖还不像魏晋人那样孤高,信里娓娓而谈,有如亲切的对话,然而不容误会,这里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并不对北方抱有成见,也不是偏爱南京,他所厌恶的是明朝北京的那一群官僚。司汝霖的来信很可能出于上级的授意,而汤显祖的拒绝使得执政想拉拢他的最后一次尝试也失败了。

    万历十四年(1568)夏天,罗汝芳由南昌过杭州,来到南京讲学。起先,罗汝芳不过和汤显祖等门生故旧在城西永庆寺聚首。在茂密的竹林下,凉风习习,他们纵谈精微的性命之理。后来南京国子监祭酒赵志皋召集师生数百人,邀请罗汝芳到鸡鸣寺开讲,规模就大了。这是二十年来汤显祖和罗汝芳的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会见。

    汤显祖在南京和"气义之士"的交游,他对执政的不合作态度,他的目空一切的批评指画,用泰州学派的眼光看来,就像汤显祖一度所承认的那样,"蹈厉靡衍,几失其性"(《秀才说》)。罗汝芳质问他道:"子与天下士日泮涣悲歌,意何为者?究竟于性命何如?何时可了?"汤显祖仿佛觉得自己确实是错了,晚上想起来几乎不能入睡。他在理论上差不多是默默无言地认输,在实践上他却作出不同的回答。他的政治活动和文学事业都超出老师教义所赞许的范围。

    另一方面,罗汝芳经常标举的"赤子之心",和同时代李贽的"童心说"实质相同,不过没有像后者那样深刻地加以阐述。童心、赤子之心,有如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卢骚的"回返自然",都是对中世纪伦理道德的程度不等的否定,曲折地表达了人民对自由的真诚渴望。有人间罗汝芳:王阳明说"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我身",这句话应当怎样理解?罗汝芳回答:"万物皆是吾身,则嗜欲岂出无机外那??若其初,志气在心性上透彻安顿,则天机以发嗜欲,嗜欲莫非天机也。若志气少差,未免躯壳着脚,虽强从嗜欲以认天机,而天机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