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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

    教皇的首席御医萨尔法蒂得知拉斐尔有病,先派了一个助手去诊治。此人是外科医生,他认为当务之急是要控制拉斐尔的发烧症状,把他的体温降下来;而降温的最佳办法,则是放血。

    放血时,拉斐尔几乎不觉得痛,然而流出来的血,医生企图用来安慰他的粗俗言词,却使他感到恶心。他觉得一切都完了,于是闭上眼睛,以便离开这忙碌而污浊的尘世,进入透明的幻觉世界。直到医生给他包扎好伤口,而玛格丽特给他稍微放松一下绷带时,他才又清醒过来。公证人是昨天还是今天来给他写遗嘱的呢?本波、毕比印纳,他们二人谁首先提出应当为他安排后事呢?是谁把公证人及其助手请到这里来的呢?

    此时,他的脑海里突然飘进尼德兰作家伊拉斯谟的一句话:“公证人是企图将进入虚无者拉回尘世的笨蛋。”所有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已经变得非常渺小,微不足道,无论是他的房屋和银行的存款,还是尘世的幸福和金银珠宝。

    他又陷入了昏迷状态。当药物使他在某一刻感到好受些时,他看到公证人正在削鹅毛笔,而两位助手则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准备记录并办理有关手续。

    “请口述您的最后意愿,拉斐尔先生。”

    垂死者屋里的例行手续开始了。神父需要一张铺着白桌布的桌子,还有蜡烛、十字架和福音书;医生需要的是熊熊燃烧的木炭和干净的绷带;公证人需要的则是墨水,舒适的靠椅,窗前的位置和上等葡萄酒—

    —因为他不时要用美酒来润润嗓子。

    波尔戈街区的住房,乌尔比诺老家的一小块庄园,吉基、斯特罗齐和帕拉维奇尼三家银行里的存款,还有古董和绘画……

    为拉斐尔写遗嘱的时候变成了已经临近的无比强大的死亡所主演的一出戏。难道说,在拉斐尔一生中多多少少起过作用的人都会出场吗?

    不过,玛格丽特明白,这出戏中没有她的位置,尽管她或许是拉斐尔一生中最亲最爱最重要的人。她从正在熬鸡汤的厨房里走出来。照她老家的规矩,得用肥鸡盖着用文火熬几个小时,最后才能熬成味道鲜美、富于营养的浓汤。她给拉斐尔就汤吃的面包也是在这厨房里现烤的,不是从她父亲那儿拿来。玛格丽特现在身穿蓝中带紫的连衣裙,因为拉斐尔特别喜欢这种略带龙胆草色调的颜色。

    公证人以不带任何感**彩的职业性语调先以拉斐尔的名义口述了几句套话:

    “我精神健康,头脑清楚,没有受到任何人和任何情况的压力,只遵从上帝不可知的旨意,现在宣布我最后的意愿……”

    拉斐尔脸上露出笑容。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公证人拿起鹅毛笔,感到大惑不解:拉斐尔在笑什么呢?

    此时,拉斐尔的头脑里浮现出他第一次带着玛格丽特去找公证人时的情景,那是为办理朱里亚大街上房子的手续:房子的一半归拉斐尔,另一半归玛格丽特。当拉斐尔将那房子卖掉,买得波尔戈街区的这幢小楼时,他又同她去办理了同样的公证手续。当时,他第一眼就注意到,短短几年时间,公证人就老了许多,脸上长满了大胡子。照流行的迷信观念,公证人是不能刮胡子的,因而显得像是个山精野怪。不过,公证人的声音依然很洪亮,动作依然充满自信。他很可能是一个头脑清醒而又会关心人、体贴人的家长,完全能够活到100岁。有趣的是,公证人临死之前会向录事口述自己的最后意愿吗?他还会照罗马**官的腔调遣词用句吗?拉斐尔清楚地记得,当时,当他们第二次去找公证人时,玛格丽特外面罩着蓝色披风,里面穿的是深色连衣裙。当公证人的助手们看到她时,眼睛就像要喷出火来一样。玛格丽特实在太漂亮了,不仅当时,现在也是……

    现在正在为他记录遗嘱的录事,当时也在公证人的办公室里吗?

    他只不过是个画家,没有显赫的爵位和官职,也没有令人艳羡的遗产,这些人何苦这么紧张,这么忙乱呢?当轮到吉基口述自己的遗愿,安排自己的万贯家财时,真不知会引起多大轰动哩。

    公证人提醒拉斐尔,在遗嘱中别忘了那些在他的一生中对他做过好事的人。可是此刻拉斐尔烧得如一团火一样,无法集中自己的心思。他过去为什么没有好好看一下这个魔怪似的公证人呢?那时,此人脸上的络腮胡子比现在少,但却比现在黑,鼻子也没有现在红……他的回忆慢慢变成了他想像中的画图。

    突然,他又听明白了公证人的声音:

    “拉斐尔先生,按照自然法,你对玛格丽特·柳蒂不承担任何责任。

    可是,阁下既然因受异性相吸的作用而将房子的一半给了她,您也就无权把它收回来,即使您认为自己当时是受到违反理智的男性激情的支配。”

    公证人就是这样理解拉斐尔同玛格丽特的关系。他对自己言词得当感到非常满意,甚至有几分沾沾自喜。因为如何保障拉斐尔情妇将来生活的问题非常微妙,而拉斐尔又是两代教皇所器重的大师。

    “尊敬的公证人先生,”拉斐尔说,“这房子的一半属于玛格丽特·柳蒂,吉基银行里存的4000金币也属于她。如果您认为合适,这便是我自然责任的第一点。”

    公证人无权为立遗嘱者提供任何建议和意见。可是,当他在寻找恰当的词句来回答拉斐尔时,脸上却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既然如此,您当初为何不娶她为妻呢?”

    当然,拉斐尔完全可能会这样回答:这是因为他不愿欺骗好朋友毕比印纳。

    拉斐尔虽说没有同玛格丽特结婚,但他在临死之前也没有同玛格丽特草草结合。他在最后的时刻也不愿欺骗毕比印纳,不愿违背对他许下的诺言。

    拉斐尔几乎忘记了他最大的财产。玛格丽特可以得到他的哪些作品呢?家里只剩下几幅画,并且大都没有画完。画完一半的《金莺圣母》是快要完成的《向马利亚报喜》的最后几幅草图之一,玛格丽特别喜欢。

    得赶快口述遗嘱,因为他又感到太阳穴跳得很厉害。

    对几个助手也得有所考虑。小朱利奥、本尼,还有所多玛。他们当中,朱利奥最年轻。不过,他最喜欢的或许是本尼。“你把《基督显圣容》画完吧!”在遗嘱中能写这样的话吗?拉斐尔去世之后,这些助手和学生就将各奔东西了吗?

    还有他在乌尔比诺的舅舅,年迈的舅舅,他承受得了侄儿的死讯吗?

    余下的细密画、自画像,以及所有的草图,他收藏的艺术品,都得送到乌尔比诺去。

    本当给阿方索·德斯杰公爵一幅圣母像,可是命中注定不能给他,至今没有画完。尽管拉斐尔不希望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让这位费拉拉的公爵在他的坟上叫骂:“他还欠我的一幅画!”

    上帝保佑,还有谁呢?本波,毕比印纳……

    “最后,我想对玛利亚·毕比印纳小姐说几句。我由于事务冗繁,未能领她到祭台前去举行婚礼。若是她愿意,她可以称自己为我的妻子。

    她应当获得一幅圣母像、一辆四轮马车,以及存在吉基银行里的珠宝。”

    拉斐尔是否记得玛利亚的父亲答应给他的3000金币嫁妆呢?而且他只出一半,另一半得由他当枢机主教的兄弟负责筹集。然而拉斐尔什么也不需要了,无论是嫁妆、婚礼,还是世界上的一切……

    拉斐尔病重的消息几小时就传遍了罗马城。

    枢机主教病危的标志是紧闭其府邸的大门,只有神职人员可以进出,直到悬楼上挂出报丧的黑布为止。拉斐尔家的大门却是一直打开。

    罗马的画师们放下圆规和粉笔,不约而同地涌到波尔戈街区来。他们无法相信,这个如此受到神灵护佑的人,居然会患上不治之症!罗马城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他属于整个不朽之城。他每完成一件重大的作品,都会成为几乎是普天同庆的节日。任何一个公民都可以在大街上走近他,并且对他说:“先生,我在我家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块古代的大理石雕。”或者:“您愿意当我的儿子的教父吗?”现在已有许多小拉斐尔在满城跑。甚至还有人编造神话,说这些孩子中有几个真是拉斐尔的骨血。

    对于梵蒂冈壁画,罗马老百姓只是听说有这么回事。他们不能到梵蒂冈去,因为那里是教皇生活、工作、审判和处理要事的重地。拉斐尔画的圣母像或者他为吉基家族礼拜堂所画的所谓“女巫像”也未必有人见过。当他晚上同助手们经过大街时,旁边总是围着一大群表示友好的市民。他不仅没有把他们轰走,还常常拿铜板给孩子们。

    据说,神父不同意给他施恕罪礼。这个消息是黄昏时分从波尔戈街区传出来的。神父说,只要面包女郎还同他住在一幢房子里,他的姘居之罪就得不到上帝的宽恕。

    可是,若是将玛格丽特赶出家门,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人们对此议论纷纷。

    有些人相信,拉斐尔已从教皇那儿得到受封枢机主教的承诺:他一经完成梵蒂冈内殿最后一个厅堂的壁画,枢机主教的法冠就会戴在他的头上。还有一些人说,玛利亚已同拉斐尔举行正式婚礼,只不过要等到圣诞节才公开宣布这一结合。

    “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同面包女郎的关系合法化呢?”

    “或许,他早就同玛格丽特结婚了吧?”

    提出最后一种假设的人很快就不吭声了。

    面包师柳蒂的买卖越做越兴旺,尽管他到现在还不被承认为罗马人。他弄不明白,在这四月初,为什么这几天一到傍晚就有许多人到这儿来,神秘地指指画画。

    老柳蒂能知道什么呢?女儿曾捎信来说她要回家来住吗?他的老奶奶会怎么说呢?自从玛格丽特离家出走之后,这个老妇人一直在唠叨:

    若是当初让她严格管教这姑娘,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丑事!

    “有什么值得烦恼的!”有的邻居说。“玛格丽特要是留在家里,也不会抽到什么好签,顶多是个普普通通的面包师的妻子,这哪里比得上当拉斐尔的惟一情妇呢?”

    面包女郎的确是拉斐尔惟一的女人。他从不同那些臭名昭著的吹长笛的女人打交道。画天使或女妖时,他付给模特们的钱的确很丰厚,可是除了让她们脱衣服、摆姿势之外,并不对这些妖艳的女孩子提出什么要求。众所周知,即使到吉基的别墅去工作时,他也带着面包女郎。只是到过那里的人,都会见到面包女郎的**,当然是在壁画上。不过,这样的幸运者并不多。吉基虽说慷慨大度,乐于向平民百姓施舍食粮,但是严禁这些人到他家里去。

    现在人们只知道吉基不在罗马,据说他有事到故乡锡耶拿去了。可是有人看见他的管家科尔涅里乌斯走进了拉斐尔家的大门。此人步行而来,只有一名手提灯笼的仆从相随。这一消息很快就在拉斐尔家门口聚集的人群中传开,甚至传到了更远的地方。吉基的这个老奸巨猾的心腹到拉斐尔家来干什么呢?

    或许,吉基是派来商量如何使垂危者的灵魂得到安宁吧?

    然而,当带有枢机主教标志的四轮马车一到,人们马上就忘掉了科尔涅里乌斯。来的枢机主教是毕比印纳。马车直开进院里,谁也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和表情。尽管如此,还是值得继续在拉斐尔家门口守候,因为连利奥教皇本人也要到这里来。

    小朱利奥将科尔涅里乌斯迎进内室。不用多少客套,玛格丽特就同此人在桌子两侧的雕花椅子上坐了下来。朱利奥待了片刻,以为他们需要证人。见他们谁也不挽留他,他便知趣地离去了。

    “你知道,玛格丽特,我们俩可以商定一切。我可以当你的父亲,并愿意像关怀自己的女儿一样关怀你。我总是把你的钱放在最可靠的地方。上帝保佑,它们一直在不断增值。你自然不会忘恩负义……”

    “他还活着,先生,你为何急于埋葬他呢?”

    她是如此绝望,如此心烦意乱。

    “你一直是个聪明人,玛格丽特,现在就听从命运的安排吧。对你讲安慰话不是我的事情。贝宁奥神父已经来了。你知道,吉基先生是这个教区的赞助人。连神父也要我对你说一些他目前不宜对你说的话,因为你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玛格丽特?只要你仍然留在这里,神父就无权为拉斐尔举行恕罪仪式。谁也不允许他这样做。什么?你是想说毕比印纳枢机主教吧?他与拉斐尔的确是好朋友。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无论是毕比印纳,还是其他枢机主教,恐怕都无能为力。”

    “先生,你看看这家里的情况吧。他什么亲人也没有,就我同他在一起。我走了之后,谁来给他熬汤呢?谁来给他换衣被呢?谁来给他擦汗呢?谁来给他喂药呢?因为每次都要劝很久,他才肯吃药。先生,你知道,拉斐尔不是那种有耐性的病人。他安静不下来,经常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不舒服。因此,我现在怎能离开他呢?难道我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他吗?难道你不能理解我吗?若是这儿能有一个可以代替我照料他的人,那我就放心了。如果我的离去能够减轻他的痛苦,如果这会对他有好处……可是,哪能这样做呢?请你告诉我,先生,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呀?”

    老头儿的目光对着远方溜转。这个问题自然谁也不会考虑,无论是神父和公证人,还是秘密派他到这儿来的吉基。若是将面包女郎赶走,这能瞒得住拉斐尔吗?画家虽然几乎处于弥留状态,但仍时时感受到玛格丽特在自己身边。

    “或许,”科尔涅里乌斯吞吞吐吐地说,“这一切,或许可以用一种方式来解决……或许……”

    他以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玛格丽特,捋着胡须,就像对债务人的偿还能力产生怀疑时一样。

    “或许可以这样办。”他终于把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你离去时要让众人都看见。这样贝宁奥神父就会放心地为拉斐尔举行恕罪仪式了。到明天早上,如果你愿意,我又送你到这儿来。可是你现在能到哪里去呢?到父亲那里去吗?周围的人都会跑来看你,口水会把你淹死。

    最好是到我们那儿,到银行大街去。你任何时候都能在那儿找到一间属于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