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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

屋子。我们还不知道遗嘱的内容。如果这悲惨的结局符合上帝的意愿,那么这楼房的一半就将属于你。你不用担心受穷。好,你就到我们那儿去吧。吉基先生会欢迎你。他的新婚夫人弗兰切斯卡也会欢迎你。”

    “可是拉斐尔怎么办呢?谁给他做饭呢?谁给他喂药呢?他还活着,可是大家都……明天他可能就会好转,尽管他的病情恶化了。医生说,这是病危状态。可是万一出现转机呢?连医生都还没有完全绝望,不信您可以去问问。”

    “这我都知道。就听我的吧,玛格丽特。到我们那儿去,到吉基家去。我马上通知贝宁奥神父,说他可以开始……明天早上我又同你到这儿来。那时,你仍旧可以做一切事情,进出所有的房间。”

    “也能来看他吗?”

    “不能。在他的尘世生命了结之前,你不能到他这儿来。只有在上帝召唤他去之后,你才能再见到他。万一他能恢复健康,他将完成他所致力的一切……或许,他将履行自己的诺言,对毕比印纳枢机主教的诺言……”

    “难道没有别的选择吗?”

    “他不能因为现在同你结婚而使毕比印纳受辱。你应当明白这一点。半小时之后会有马车来接你。”

    “可是,谁去告诉他呢?我能告诉他吗?”

    “不必。他自己明白,不这样他就得不到恕罪。你离去之后,他会感到轻松一些。我们大家都应当为离开尘世去远游作好准备。如果死亡不是突然把我们带走,如果我们面对死亡时没有失去清醒的理智,那就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特殊恩惠。”

    “我现在该去给他喂药了,先生,已经耽误很长时间了。我得马上……我能同他说几句话吗?”

    “半小时之后,从银行大街开来的马车就在门口接你!”

    玛格丽特浸满苦泪的眼睛微笑着。她用托盘给拉斐尔端来了苦涩的药水和一点儿葡萄酒,就像这些不祥的日子每天所做的一样。他明白即将发生的情况吗?忽然之间,玛格丽特就要从他身边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毕比印纳的面孔依然冷冰冰的,叫人捉摸不透。尽管患者是上帝的宠儿,人人都将面临的死亡也没有突然将拉斐尔带走,然而由于高烧持续不退,他的头脑已不十分清醒,记忆已不十分肯定,他很可能完全落入自己幻觉的控制之中,很可能因为处于似醒非醒状态而产生感觉和判断的错误。若是他仍然决定把自己枯瘦、苍白的手放在面包女郎的手中,在这最后的一刻正式宣布要与她结婚呢?毕比印纳枢机主教是否痛恨这个不幸的女子呢?如果他的侄女是拉斐尔合法的未亡人,那一切都简单多了!画图、房屋、银行里的全部存款等等,都将属于玛利亚!除了这些世俗眼里的财富,还有那一份崇高的荣誉:成为基督教世界最伟大画家的未亡人!可是,拉斐尔呀拉斐尔,你连这件事都没有做!你连这点荣誉都没有给玛利亚!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是为了这个端着托盘的面包女郎?

    老实说,毕比印纳也真恨她,真想把她从不朽之城赶出去。要知道,他可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不仅是枢机主教,还是教皇的难兄难弟,教皇的影子!他只消动一下指头,玛格丽特在罗马城就没有立锥之地。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恨不起她来,特别是看到她的时候,而现在她就在眼前。只有在吉基的别墅里,他才能够尽情欣赏她的**,用颜料画在墙上的**,除了拉斐尔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随意观看的**。他毕比印纳只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的想像所受到的刺激才特别强烈。再说,玛格丽特那样可怜,那样无依无靠,难道他能够恨弱不禁风的树叶吗?此时,面包女郎在向他点头致意,似乎把他当作朋友,当作亲人,似乎在寻求他的帮助。

    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顺手拿起一本祈祷书、翻了整整半个小时,希望能等到玛格丽特出来,同她单独待一会儿,哪怕说一句话、打个招呼也好。

    可是玛格丽特没有出来,像是在拉斐尔的床头生了根一样。

    照萨尔法蒂医生的说法,现在连吹一口气都会使拉斐尔受到伤害。

    既然如此,玛格丽特难道能向他告别吗?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翻船的渔夫在大海上挣扎,被海浪推向不可知的远方。科尔涅里乌斯很快就要派马车来,在这之前她得安排好今夜和明天上午的事情——这可怜的姑娘还深信她明天早上一定会回来继续照料拉斐尔哩!

    谁在病榻前照料他?谁在夜里守护他?是某个仆人,还是让朱利奥或者本尼?当贝宁奥神父为拉斐尔举行恕罪仪式时,谁来当主人?……

    拉斐尔太虚弱了。他留恋这世界上值得他留恋的一切。可是,他从神父的暗示中即已明白,玛格丽特最终不能不离开这栋房子,而且是必须在他的灵魂离开躯体之前。

    难道他再也见不着她了吗?难道她再也见不着他了吗?难道当她轻轻地离他而去,当她身后的门无声地关上之后,一切都将完结了吗?难道她应当就这么离去,不说一句话,不叹息一声,也不流一滴眼泪吗?

    难道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到哪里去了吗?难道她为他做了一切事情,真要一句话也不说就离他而去吗?

    可是,如果过一会儿他呼唤她呢?他想见她呢?

    她拿起他的手——他烧得更厉害了。

    拉斐尔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的手心凉幽幽的。她是他惟一的慰藉。

    教皇每时每刻都在等待有关拉斐尔病情的最新消息。只要萨尔法蒂医生存在着一丝希望,他就极力使自己相信病人会脱离危险,得到康复。

    利奥教皇非常怕死,死亡是他最凶恶的敌人。无论是在噩梦中,还是在感到胸口憋闷之时,他都极端恐惧,竭尽全力同它斗争。他视察佛罗伦萨期间,传令送葬队伍不得经过大街,必须绕走小巷,以免让他碰见。

    此时,他接到报告:去接面包女郎的马车已离开吉基的家。

    “她告别拉斐尔时,如同谷物女神珀尔塞福涅告别自己的母亲一样。”本波报告说。

    教皇不耐烦地直晃脑袋:人都快死了,哪有闲情逸致去谈论神话!

    玛格丽特最后一次给拉斐尔倒好药汁。碧绿色的药汁冒着热气,发出刺鼻的气味。

    “把它喝下去吧,你会好起来的。”待他喝过药之后,又让他抿了一点葡萄酒。

    现在该让他休息了。她把他的头略微垫高一些。她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头发上。夜里戴的发网已经脱落下来,头上又冒出了几根银丝。在他患病以来这几天,白发明显地增多了。

    她用浸过醋的毛巾给他擦了擦脸。照医生的吩咐,葡萄酒里加了一点安眠药。医生认为,病人马上就要入睡了。今夜不会有危险,只要心脏……

    “我一早就过来,亲爱的……”

    毕比印纳坐在隔壁的屋子里。他用指甲在书上他读到的地方作了记号之后,一直在推测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或许,将有呼叫,呻吟……

    可是,待那个时刻一到,大家都涌进屋里去……

    可是,他所想像的这些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脚步声很轻,托盘放在柜子上的声音几乎听不出来。面包女郎的声音更小,比远处唱诗班拖长音调的声音还要小。

    对于病人来说,时间已经凝固了,尽管总共只凝固了一分钟。但是这一分钟已足以让他同玛格丽特诀别,在跨入永恒的大门之前对她说最后一句话。

    毕比印纳将向教皇描绘面包女郎诀别的情况,否则他的报告就会索然无味。再说,格拉西斯也请求他这样做,因为,典仪大臣将把这一情况写入他的编年史。

    可是毕比印纳只听见了床被什么东西碰响的声音。玛格丽特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她是否告诉患者说她要永远离开他了呢?总而言之,没有撕心裂肺的哀号。按照自古相传的法律,这是情妇被逐时惟一可作的表示。

    若是毕比印纳不顾廉耻,定会将耳朵贴在门缝上窃听。他们在屋里会说些什么呢?竟然一个字也没有传进他的耳朵里来。只有姑娘压低的声音,随后是拉斐尔的喘息声。毕比印纳总算听到了他的这句话:

    “我——非常——爱你……”

    门打开了,玛格丽特走了出来,手上仍端着托盘。

    她放下托盘,跪在枢机主教面前,温顺地望着他。

    他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像慈父一样抚摸着她的头,对她无言的痛苦表示无言的关切。

    这似乎正是玛格丽特所期待的。他一时失去控制,泣不成声。

    “我送你上车,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此时似乎已经丧失了知觉,没有去寻思为什么毕比印纳也知道吉基家的马车会来将她接走。

    这天夜里,梵蒂冈发生了轻微的地震。第二天早上,人们惊恐地发现,厚实的宫墙上出现了不少裂缝。

    在这四月之夜里,集聚在拉斐尔家门口的人们看见快马信使不停地进出梵蒂冈。黎明前,各地的使节和其他重要人物也赶来了,他们都担心错过参加悼念仪式的机会。典仪大臣格拉西斯接到报告,清晨有人在街上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句话:“赶走面包女郎者卑鄙无耻!”

    这天早上,玛格丽特站在吉基银行大楼的窗前。或许,她已经在这儿站了整整一个通宵。

    昨天夜里,当科尔涅里乌斯把她接来时,这老头没头没脑地对她说:

    “你现在还不能见吉基!”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吉基就在这大楼里吗?难道关于他已离开罗马到锡耶拿去的传闻是这个银行家故意放的烟幕弹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为什么在拉斐尔最危险时候不仅不提供帮助,反而趁火打劫呢?

    再说,她为什么要见吉基呢?难道有什么值得感谢他的地方吗?

    不,她现在想见到的是吉基的管家科尔涅里乌斯。这家伙溜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还不露面?他不是答应今天早上要送她到拉斐尔那儿去吗?她得赶紧去招呼拉斐尔。得赶紧把砖烧红,用湿毛巾包起来,放在他的脚前——医生就是这样吩咐的。早就该给他熬药了……今天早上,谁能代替她做这一切呢?

    啊,星期五,这一周中最可怕的日子!最悲伤的日子!130座教堂几乎被同时涌进去的信徒们挤破。各个广场上突然冒出许多游方僧。一身黑的僧侣们在大街上高唱忏悔歌。现在有谁还能认出罗马原来的面目?

    就在40天之前的狂欢节期间,它还沉醉在歌舞之中!

    城里的女人们全穿上黑色的衣裙,甘当服丧的寡妇。按照大斋节的规定,在这可怕的星期五,任何人家的烟囱都不准冒烟。

    罗马城的末日当真来到了吗?

    科尔涅里乌斯终于出现了。玛格丽特同所有的罗马女人一样,用块黑头巾把脸遮住,和吉基的管家一起走出大楼,活像是到教堂去的父女俩。

    按照罗马自古相传的不成文的规矩,每逢星期五,即使是名门贵族也得徒步行走,不能骑马坐车。她焦急而又无意识地紧跟在科尔涅里乌斯身后,不知走了多少时间,终于来到了波尔戈街区,终于走进了拉斐尔的住宅。不过,不是从正门,而是从侧门。

    通往拉斐尔所在的画室的门半开着。她离画室总共只有三步之遥。

    挤满这间大厅的探望者们只看得见病人的床头,以及不时俯向他的神父的脸。

    这大厅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玛格丽特的到来。他们都知道她已经离去了,并且还明白她离去的原因,但是没有谁再关心她的命运。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分子,与拉斐尔毫不相干的众人的一分子。

    只有她刚进入侧门的那一刹那,引起了仆人们的惊奇和关注。他们想从她脸上看出;当拉斐尔升入天堂之后,她是不是这里的女主人,可是她的脸被漆黑的头巾遮住了。

    大斋节的悲惨气氛传进垂死者的屋里,人们的絮语同大街上传来的忏悔歌声融合在一起。送葬队伍的合唱声也传到这儿来,似乎伴随着渐渐临近的死亡的脚步声。

    拉斐尔躺在床上,他还有一口气。他失神的目光在墙上掠过。不知是谁在这儿挂了一幅神话题材画图,还有一幅玛格丽特的**速写。

    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在尚未最后完成的《基督显圣容》上。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当沙漏计时器铁面无私地记录着时间奔跑的速度时,他在这幅油画上发现了什么呢?

    这个病人,这个垂死者,现在在想什么呢?他正当风华勃茂之时,正处于创作的顶峰,却突然要与生活告别,与艺术告别,与情侣告别—

    —甚至不能与她告别!

    自从昨夜玛格丽特离去之后,他就不吃不喝,尽管感受到了饥饿的折磨。他一忽儿说胡话,一忽儿清醒过来,然后又昏睡过去。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不时变成急促的喘息。过一会儿又平静地呼吸,似乎已沉入梦乡之中。然而这只持续了几分钟。站在近处的人甚至认为,平静的终结已经来到了。可是病人又睁开眼睛,到处张望,像是在寻找某个人。

    大家都明白,他所寻找的是谁。

    小朱利奥坐在《基督显圣容》旁的凳子上,拉斐尔正看着他,并且用无力的手指了指《基督显圣容》。他立即明白,大师是要他完成这幅巨画。

    玛格丽特几次想推开科尔涅里乌斯的手,但都被他死死拉住。她想不到这老头儿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站在拉斐尔床头的神父恶狠狠地看着她,不准她进画室去。

    现已处于弥留状态的拉斐尔是否看得清楚画室外的情况呢?是否能分辨他们的面孔呢?是否认出了玛格丽特呢?

    这些人有的在跪拜,有的在哭泣,有的只是站在那儿,努力将这一时刻铭记在心,好将它写进史册或自己的日记中。

    在这最后的一刻,拉斐尔和玛格丽特的目光是否相遇了呢?

    此时,从回廊里传来的《安魂曲》庄严地占据了全部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