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跌交记

    吴祖光

    吴祖光(1917~2003),浙江武进人,剧作家。著有话剧《风雪夜归人》、《林冲夜奔》,电影剧本《国魂》,散文集《后台朋友》、《艺术的花朵》等。

    这个题目就叫我琢磨了一阵子,用口语说应该是“摔交”或“摔了一交”,没有说“跌交”或‘跌了一交”的。但说“摔交”不合适,因为“摔交”在目前是一种体育项目:半夜三更,这七十五岁的老头子还跟人家摔交,难道是疯了?神经病?

    我要说的是,在刚过去的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日深夜,亦即十二月十四日凌晨二时我真的摔了一交,摔得很利害,很危险,弄不好真会送命。

    我的生活习惯数十年如一日,改不了;那是每晚就寝,大都在凌晨二时左右。奇怪的是每到深夜,精神更好;写点东西,做点正经事都在晚上八点钟以后到两点这段时候。到了这时候其实仍无睡意,而是心想:这时还不睡,到明天得什么时候才起来呀,才不得不睡的。

    就在十三日晚上大概十一点钟左右,正在写一篇小文章的时候,忽然电话响起来,我拿起电话就听到熟悉的香港《明报》记者林翠芬的声音,她说:“吴老,你听说一件和你有关的新闻了吗?”我说:“什么新闻?我没有听说啊。”她说:“我读给你听吧。这是一则香港中国通讯社电讯,标题是:《北京国贸中心起诉吴祖光》。里头说:北京国贸中心的法律顾问韩小京日前透露,国贸中心已以吴祖光侵害其名誉权向北京市朝阳区法院起诉,法院业已立案受理。据韩律师介绍,在几个月前的一场涉及惠康超级市场侵害名誉权的诉讼案中,吴祖光在一家报纸上发表一篇署名文章。国贸中心方面认为,该文仅依据某些报纸所载与事实严重不符的单方面的陈述,有些语言带有侮辱性,已构成侵害国贸中心名誉的事实。所以,国贸中心以侵害名誉权起诉吴祖光。”

    我谢过小林对我的关心,把电话挂了。

    开始我确实有点生气,但马上就觉得滑稽可笑了。显然这个国贸怕报纸,因为这件案子北京很多报纸都有披露,谁都知道你国贸赔礼道歉又自动认罚了。这只能说明这一些表演只是由于羞恼难堪,想找个他们认为可欺的对象挽回点脸面。所以在此后多次被记者提问国贸为何不控告那些“所载与事实严重不符”的报纸而控告吴祖光时,这位律师先生一贯答曰:“我们有选择被告的自由。”因此选了我。

    我要去睡觉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我到洗手间去匆匆洗漱之后,把日常衣服脱下来换睡衣。怎么换法呢?已经是终生的习惯了,即是在最后穿睡裤时从来不是坐着而是采取金鸡独立的姿式;左脚站在地上穿右裤腿,然后右脚站在地上穿左裤腿。但是这一回出乎意料的是右腿独立时,突然一下向右歪倒了,闪电一般的急速,根本来不及作任何抢救和纠正,整个身体就倒到右侧去了。右侧是书桌的左角,书桌下面放着一张圆凳,右侧胯骨猛磕在圆凳边上,而右侧眉梢偏上一点更猛地磕在书桌上的玻璃边上。我只觉得头撞得非常疼,赶快跑到洗手间,开亮灯才看见右眉梢上裂开了约半寸长的口子,而鲜血正如开了水龙头那样地流下来,经过嘴唇流到脸盆里。

    这下子我真害怕了,妻子早在三个小时前就在北边卧室睡着了,那个小姑娘亦都早已入睡。我本想收拾一下便在小书房里睡觉的,但这回不行了。我按住伤口敲隔壁山东小芹的房门叫她快来,小芹睡眼蒙地爬起来,一看见我就吓傻了。我才想起她最怕血,一个多月以前,由于凤霞不慎摔倒骨折,去医院复诊,打开石膏看到血迹时竟然当场休克。这下子见我血流满面,脸都变青了。我说:“小芹,快去打开大书桌后面的柜子,把里头的云南白药拿给我!”小芹慌慌张张地跑去把书柜打开,但是什么也找不到,说:“什么白药呀,哪个是白药呀?”这当然难怪她,书柜里上下三层,每层靠外边都是药瓶子,大大小小的,她怎么知道哪个是云南白药呀?我只好再次按住伤口跑过去拿了一小瓶白药,又回到洗手间的面盆前,叫小芹赶快把药瓶打开。我把头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