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车记

    吴祖光

    吴祖光(1917~2003),浙江武进人,剧作家。著有话剧《风雪夜归人》、《林冲夜奔》,电影剧本《国魂》,散文集《后台朋友》、《艺术的花朵》等。

    1993年1月18日接到我最为尊敬的好友杨宪益的电话,约我在两天以后,即20日去他家吃晚饭,并且在电话里申明:请了一位四川厨师来做这顿饭,那就更得去了。

    但是马上我就明白了,这位“四川名厨”原来就是每个星期一都会到我家来的中国文研院话剧研究员贺黎女士。“啊!”我说,“我今天才知道你是四川名厨!怎么一次也没有给我做过饭?”

    为了从去年年底开始的这场又可笑又可气的“国贸官司”,搅得我居无宁日,至今来人采访、电话采访,每天不断,所以能跑到西郊和老朋友一起过一晚也算难得。然而到了杨家,无论主客关心的也还是这个问题,不免又是从头到尾再说一遍,引得大家气一阵、笑一阵:只有咱们这个地方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然而这天晚上我有个约会,上午国贸案的当事人之一——被搜身的倪培璐和她的母亲王士安女士打电话给我,要一起来看我。由于有杨家的晚宴,我把时间订在当晚九点钟,我估计一般的晚餐在八点钟以前一定可以结束了,从宪益住在西郊百万庄到我住的东郊东大桥,路尽管不近,九点到家当无问题,并且约好了老朋友出版家范用,和大师傅、我的学生贺黎一同回家;因为范、我与贺住的是一条线路,可以先到范家,再到我家,最后贺黎到家,叫一部出租车就全解决了。然而事前没想到,贺黎这位烧菜师傅,吃完饭还有洗刷碗筷锅盘的劳动;这一下花去了将近半小时之久,待我们离开杨府,已经到了八点二十分左右。辞别主人,走出百万庄,拦住一辆出租车,时间已到了八点半钟。

    看起来已很难在九点以前赶回家,但还是应当绕点路先送范老到雅宝路北牌坊胡同,然后再送我到东大桥。在还没有到达我家之前,我把车钱全交给了贺黎,关照司机送这位女客人去到再北面的展览中心,车近我家门前便叫车停了下来。

    我家在体育场路西,但车只能停在路东。本来我可以叫车子往西转弯把我送到门口,但一般我都是自己走过马路,不劳别人;只关照司机把车上的女客人送走就是。这时我看过表,时间已是九点过了十分,马路上行人车辆都已稀少。身后的十字路口正亮着红灯,从南到北已没有车辆过来,而北面有一辆车离我们还很远,根据经验我完全有时间走过去。然而奇怪的事出现了,我正走到马路当中的那两条黄色中线上,而且走的又是划着白线的行人过街道上,突然右脚外侧受到一下猛撞,同时听到急刹车的声音。我全身倒在地上,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身旁,两侧的车门同时开了,一个中年女人,还有一个较老的司机跑过来,几乎同时说:“老先生,我们撞了你……”他俩一边一个把我搀扶起来,女人说:“快,快,快上车!我们送你去医院……”然而我心里想到的只是上午约定的那母女两位客人的来访,我说:“不行,我家里约了客人,时间已经过了……”他俩只是说:“去吧!去医院吧……”我坚决不去,虽然已经感觉右脚疼得厉害。这时已经有后来的几部车停在后面,他们俩把我搀过了马路,我只是说:“我就到家了……”我蹲了下来,用手摸一摸被撞剧痛的右脚外侧部分,发现没有出血,也放了心。虽然疼痛异常,想来没有大害;这时他们已把我搀进了楼门,走到楼梯下了。

    他们要把我搀上楼,送我到家,但我拒绝了。这时我最害怕的是:这事绝对不能让妻子知道。这一阵子她对我的监管越来越严,经常叨叨说我不知道照顾自己,我要出门时总是要叫小姑娘陪我出去,而且每天至少有两次到三次叫小姑娘送药给我吃,大多为维生素、蚂蚁粉、丹参片、维脑络通之类的保健药品……我反正是送来就吃,一切惟命是从。所以我马上想到的是:假如妻子知道我竟被汽车撞倒在马路上!那还得了!我今后的行动自由定将被全部剥夺,那我还怎么活?

    这位中年妇女是非常文明负责的。由于我坚决不要她送我,她就问我这条路名、楼号和我的居室号,我一一告诉了她,当时我想她可能会知道我,但她的表情却似知而又似不知,只是点了点头。因此我也知道了自己的“知名度”也不过一般而已,真是没啥了不起的。而我心里只是想着怎样瞒过我家女主人,这样的恐慌心理抑制了伤痛。

    我已扶住了楼梯栏干,再三说自己能够爬上楼,叫她放心。心里觉得她是好人。我一生中也确实碰见过不少好人,不知如何感谢,当时我的感受真如一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