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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史家修养论

为过分。从上文所举例证来看,有些不见得完全符合实情,比如"班固受金",其事未详;"陈寿借米"之事,恐亦未可尽信。但知几所举种种曲笔手段,都是实际的,造成曲笔为史的原因很多,具体分析起来,有下述几个方面:其一,社会的原因。

    这主要指统治者的权势和好恶。在封建社会里,少数比较开明和有远见的统治者,为长治久安计,注意总结历史经验,提倡过"直笔"、"实录",这样的"世事"为史家直书提供了客观条件。但多数统治者是讳疾忌医,扬善隐恶。或者当写到与己无关的事情允许直笔,而一旦涉及自己利害时则要曲笔。或者即使与自己有关,也是作为标榜自己正确的陪衬。在中国历史上的不少朝代的统治者,允许史家在一定程度上如实地揭露前朝的阴暗面,用以论证自己是天命所归,论证自己取而代之的合理性。总之,对于封建时代的统治者来说,只能为其歌功颂德,不能端言其过。一旦直言,或身膏斧铀,或书填坑窖,这是一般情况。对此,知几有真情实感。当时,"韦武弄权,母媪预政。士有附丽之者,起家而冠朱紫。"知几为人"介直自守","无① 《史通·曲笔》。

    所傅会,取摈当时"。在这种情况下,直书必然遭祸,曲笔反而尊荣。所以,"世多趋邪而弃正,不践君子之迹而行曲自陷小人",对一般史家来说,有一种共同的心态,这就是"宁顺从以保吉,不违忤以受害"。这种明哲保身、委曲求全的人生态度当然不是刘知几所赞成的,但他认为"世事如此,而责史臣不能申其强项之风,励其匪躬之节,盖亦难矣。"①我们也不必过多指责"曲笔求全"的史家,只能批判逼迫史家曲笔的当权者和那个社会制度。

    其二,史家的主观动机。

    曲笔之士为名利驱使,曲笔阿时,谀言媚主,或为一己之私利,报个人恩怨。爱憎由己,高下在心。知几在《曲笔》篇举了《后汉书》的一个例证:按《后汉书·更始传》称其懦弱也,其初即位,南面立,朝群臣,羞愧流汗,刮席不敢视。夫以圣公身在微贱,已能结客报仇,避难绿林,名为豪杰。安有贵为人主,而反至于斯者乎?将作者曲笔阿时,独成光美之美;谀言媚主,用雪伯升之怨也。

    刘玄字圣公,乃光武帝族兄。在西汉未年,在他"身在微贱"的时候,就能"结客报仇",显英雄本色,哪有"贵为人主"时反而"刮席不敢视"的道理。《后汉书》曲诋更始帝,记述他即帝位的时候,"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更始羞作,俯首刮席不敢视"。这完全在于独成光武之美,用雪伯升之怨,以达曲笔阿时、谀言媚主之目的。

    为了对本朝当权者阿谀奉承,有的史家不惜篡改历史,对本朝虚美隐恶,对敌国肆意诋毁。这种情况,在魏晋南北朝时代相当普遍。比如沈约《宋书》,为了回护本朝,多所忌讳,对晋宋革易之际,写来"严然唐虞揖让光景,绝不见有逼夺之迹。"①对宋、齐变嬗篡夺事迹,既为宋讳,又为齐讳。如此史臣爱憎由己,高下在心,便隐埋了事实真相,也混淆了是非界限。所谓忠臣叛逆,亦一无定准,全由史臣所在王朝统治者的好恶而定。

    贞观年间所修正史,亦颇多曲笔。知几指出:"自梁、陈已降,隋、周而往,诸史皆贞观年中群公所撰,近古易悉,情伪可求。至如朝廷贵臣,必父祖有传,考其行事,皆子孙所为,而访彼流俗,询诸故老,事有不同,言多爽实。"②这是为一家一姓之私利篡改历史。南宋史家郑樵在《通志总序》中也指出过类似情况。认为"似此之类,历世有之"。曲笔恶习实在是中国封建社会无法医治的一个顽症。社会制度培养了一大批为其服务的文人学者,这些文人学者又要依附在这个制度上去追逐名利,他们相互为用,于是曲笔恶习亦绵绵不绝。

    其三,史家认识条件的限制。

    史家撰史是在一定思想指导下进行的。史家认识能力首先是取决于他们的哲学观点,包括他们对世界、社会、人生的全部看法。比如,正统观念曾是笼罩整个封建史学的统治思想,汉隋之际的史家,大都受正统观念的影响,神化皇权,为本朝统治者曲笔讳饰。自西晋末年起,各个政权修史,皆竭力为自己争正统,而斥敌对政权为僭伪。可见,正统观念的影响是造成史家曲① 《史通·直书》。

    ① 《廿二史札记》卷九。

    ② 《史通·曲笔》。

    笔为史的思想根源之一。正统观念作为一种价值观,并没有什么是非的标准,而是以敌我划线的政治立场,究其思想渊源,它从孔子"略内别外,掩恶扬善"的春秋之义而来,因而又同儒家宗法伦理联系了起来。

    如果说,刘知几论史家职责主要是关于对史家治史目的和治史态度的要求,是一个史德的问题,那么,知几"史才三长论"则是关于对史家知识基础的理论概括。所谓史家主体意识,主要体现在这里。

    《史通》里没有明文提出史家三长的话,但在其评论史书、史事,在阐述他的历史观点时都贯彻了这样的精神,并分别对才、学、识三者作过系统阐述。《唐会要》和新《旧唐书》的刘知几本传都有知几明论三长的记载,其中《旧唐书》的记载较为详细:礼部尚书郑惟忠尝问子玄曰:"自古以来,文士多而史才少,何也?"对曰:"史才需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

    夫有学而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籯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至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楩柟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故者矣。脱苟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自夐古已来,能应斯目者,罕见其人。"时人以为知言。

    刘知几与礼部尚书郑惟忠的这段对话对史才、史学的涵义及其两者之间的关系说得十分清楚,而对史识则缺乏具体解释。"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讲的是史家要忠于史职、坚持直书的精神,如果说这就是刘知几的"史识",我看论据不足。坚持直书,可以视为史识的表现,但它代表不了史识的全部。史识当另有所指,据《史通》的论述,史识应是史家认识历史的理论水平问题。刘知几说:"夫人识有通塞,神有晦明,毁誉以之不同,爱憎由其各异。盖三王之受谤也,值鲁连而获申;五霸之擅名也,逢孔宣而见诋。

    斯则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欲求铨核梧中,其唯千载一遇乎!况史传为文,渊浩广博,学者苟不能探赜索隐,致远钩深,乌足以辨其利害,明其善恶。"①此言事物本有一定的准则,但"识有通塞"而"鉴无定识",从而对事物的看法因人而异,各不相同。这样也就不能"辨其利害,明其善恶",作出"铨核得中"的结论。这表述了史家的主体认识与客观历史的关系,说明没有鉴识就不能对历史作出正确结论。可见,这个鉴识指的是史家的理论水平和认识能力。

    作为一个史家,知几研究的对象是"史篇",即以往之史家和史书。他论史识,注意了史料的掌握和鉴别问题,注意了史书的编纂形式和方法问题,也注意了史书的宗旨问题。总之,史家通识的观点贯穿在《史通》的全部理论中,是刘知几史学思想的灵魂。

    在对待史料问题上,知几有系统的主张。本书在上一章"史料论"的专题里有较详细的评述。才、学、识的"学",亦即"史学",就是指掌握和鉴别史料的问题,是指史家的知识学问以及取得知识学问的能力和途径问题,即刘知几的史料学。

    刘知几主张博学多闻,综览群书,广采众说。认为学者要"博闻旧事,① 《史通·鉴识》。

    多识其物"。"博闻"就要积累丰富的史料,扩大眼界,这是治史的基础。

    他指出:"盖珍裘以众腋成温,广厦以群材合构。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怀铅握椠之客,何尝不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①知几在这里明确一个史家只有做到博学多闻才能成为一家,流传后世。也就是说,博学多闻是优秀史家必须具备的修养。刘知儿所说的"旧事",包括历代编年体、纪传体史书,也包括杂述十种。他认为,如果不窥别录,不讨异书,专治周孔之章句,直守迁班之纪传,也达不到博闻多识之目的。

    但"博闻"又要同"择善"结合。"择善"指的是对史料加以分析和鉴别,"择其善者而从之"。博闻并不仅是"务多为美,聚博为功"。所以刘知几所走过的治学道路,是一条博学的道路,但他不仅博极群书,而且很有分析、鉴别的能力。博闻与择善的结合正是刘知几治学的经验之谈。

    择善而从并非易事,首先决定的是史家的善恶是非观念以及劝善惩恶的立场,这便是史家的史识和史德了。但只有善恶是非观念的史识,也不一定具备劝善惩恶的史德。刘知几主张"兼善"、"忘私"便是从两者的结合上说的。所谓"兼善"是指兼取各家之善,不拘泥一家的成见。"忘私"是指克服感情用事,要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他说:"夫自古学者,谈称多矣。精干《公羊》者,尤憎《左氏》;习于太史者,则偏嫉孟坚。夫能以彼所长,而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鲜矣。观世之学者,或耽玩一经,或专精一史。谈《春秋》者,则不知宗周既陨,而人有六雄;论《史》、《汉》者,则不悟刘氏云亡,而地分三国。亦犹武陵隐士,灭迹桃源,当此晋年,犹谓暴秦之地也。假有学穷千载,书总五车,见良直而不觉其善,逢牴牾而不知其失,葛洪所谓藏书之箱箧,五经之主人。而夫子有云:'虽多亦安用为?'其斯之谓也。"①这里,刘知几在择善问题上,提出了两个基本观点:一是读书切忌专泥一家,偏持一方,持门户之见。这样势必限制了自己的眼界,迷失了治学的方向。二是读书切忌漫无主见,追求务多为美,聚博为功,重要的是懂得择善。持门户之见,原于情有所偏。要做到"兼善"还必须要做到"忘私"。就是要求史家克服"情兼向背,志怀彼我"、"饰智矜愚,爱憎由己"之"情有所偏"的私心,加强德、识的修养,要做个君子。从认识的角度看,就是要求史家能区分善恶,不要"见良直而不觉其善,逢牴牾而不知其失",读了一脑子的书,空当个藏书的箱子。从实践上说,就是要求史家能善恶必书,写出实录来。由此我们可以体会到当知几谈论史才三长时,为什么在说完才、学的辩证关系之后,没有解释史识,而说了"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的原因了。"善恶必书"是刘知几所理解的史识的最重要表现,也是他的史德。"盖君子以博学多识为工,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①前一句话说的是史学的"学",后一句话说的是史家的"识"。

    两句话合起来,可以视为对史家的全面要求。当然,有学亦应有才,刘知几是说清楚了的。看来,识这个概念,主要指史家的观点和笔法,就是"善恶必书"的直笔论,也包括其他的历史观点。有的学者把刘知几的"史识"归纳为三个要点,一是要"多识"和"善思",二是要"兼善"和"忘私",三是要"探赜",如施丁同志的《中国史学简史》。这意见当然是对的。但① 《史通·采撰》。

    ① 《史通·杂说下》。

    ① 《史通·惑经》。

    这是否就完全包括了刘知几的"史识"呢?显然不能。在刘知几的史学理论体系中,起码说在刘知几史家修养的理论中,史识是观点,是灵魂,是统帅,这犹如评判一部历史作品,在文、史、义三者中,义是观点,是灵魂,是统帅一样,较之才、学,它相对说是个虚的东西,它体现在才学之中,它无所不在。我们分析史学,实际上讲了史识,下面我们分析史才,实际上也是讲史识。抽掉了见识,才、学便成了无生命的躯壳。所以说,刘知几论史家三长,讲到才、学相当具体,说到史识,好象没有词了。忽然来了一句"尤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我们希望刘知几怎么说呢?把史识具体化,那是做不到的。他抓住"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便抓住了根本,可谓有特识。贯穿刘知几《史通》的基本精神之一是实录精神,这实录精神就是刘知几最根本的史识。刘知几以此为标准检验以往的史书是否做到了实录,亦以此为标准检验以往的史家是否忠实于史事,善恶必书。这便把握了历史记载最本质的特征。他要求史学不虚美、不隐恶,做到"拨浮华,采真实",对待以往史书要"练其得失,明其真伪","详其是非",进行史料的鉴别。明确提出辨伪问题,这在中国史学史上还是首次。上述各点,都作为刘知几对待史料,即"史学"问题而加以阐述,实则包括了施丁先生释知几"史识"的三个特点。我的意思是史识体现在史学之中,是史学的灵魂。

    刘知几的史识也体现在他的史才中。知几谈论史才,主要是指有关写作的方法和语言技巧。对史才的理解,我们不必过于拘泥。广义来说,史才包括范围甚广,搜集、鉴别、组织史料的能力是史才,叙事、记言、撰文的能力是史才,编次史书的能力也是史才,以上大都是指历史编纂学范围的能力。

    再想开一点,也包括史识。所以刘知几说:"史才须有三长"。这里的史才包括才、学、识。如果与学识相对而言,则主要指历史编纂学范围的能力,其中以编纂方法和文风为重要内容。

    《史通》中有大量的篇幅论及写作和文风问题。鉴于本书另有专题讨论文风,这里从略。

    综观刘知几关于史才的见解和文风的主张,其最根本观点就是坚持实录的精神和简要含蓄的原则。

    刘知几论才、学、识,都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和归宿点,这就是为其实录史学服务。前已言之,史识之牵牵大者是"好是正直,善恶必书",史学之最根本的要求是真实,史才也是如此。总之,善恶必书是史家才、学、识的最根本体现,一切为取得一个真实的历史。实录直书是对史家修养的总体要求。非止此而已,"实录直书"乃是知几整个史学理论的根本精神。香港中文大学教授许冠三先生有《刘知几的实录史学》一书问世,他在该书的《绪言》部分指出:"知几史学理论之本核,端在实录直书四字。"刘知几论史才三长,大倡实录直书之旨,可谓时代精神之体现。要做到这些,其特别重要者乃是史家的识、德。所谓"兼善、忘私"之论,"拨浮华,采真实"之旨,"申藻镜,别流品"之义,"辨流通义"和"探赜索隐,致远钩深"之法,不仅要求史家有德有识,而且要求史家具有这样的思想修养。要而言之,至为明朗的善恶是非观念是其一,劝善惩恶的勇气是其二。

    《史通》一书处处体现了其是非分明、彰善瘅恶的批判精神,这既是刘知几史识的充分体现,也是刘知几思想品格的具体反映。

    读其书,想见其为人。知几在《史通》中所反复强调的史学理论,包括史家修养的理论,正是他在五十年史学生涯中所始终坚持和追求的目标。他是一位才学识德兼备的史学家,正象他的理论达到了时代的高度,甚至超越了他的时代一样,他的为人也达到了时代的高度,甚至超越了他的时代。刘知几论史家修养的理论见解,不仅是中国优良史学传统的继承和发展,而且也是他半个世纪史学家生涯的理论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