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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历史观

统一六国的历史形势是无法逆转了,纵使有阿衡之佐也无济干事了。可见司马迁所论并非忽视历史人物的作用。

    知几论历史成败,能够排除天命思想的干扰,主要从人事入手,这是对的。但他论人事却主要的是从国君的道德品质上去着眼,或愎谏、无道,或有德有才,智能神武,就有很大的局限。历史的兴衰成败,固然同当权者的个人的品德修养有着关系,但以为这就是历史兴衰成败的全部原因,当然就错了。认为个别英雄人物决定历史命运的看法,本来是唯心历史观的一种,即"英雄史观"。

    现在再谈谈知几关于古今的认识。

    《史通》开篇就说:"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这八个字表述了刘知几的古今观就是历史变化观,这是知几历史观的重要内容。

    关于古今的问题,古往今来的思想家和史学家一直在探索着其中的奥秘,发表着各自的见解,它似乎成为人们永远也探索不完、议论不尽的永恒命题。诚如李大钊所言:"宇宙的运命,人间的历史,都可以看作无始无终的大实在的瀑流,不断的奔驰,不断的流转,过去的一往不还,未来的万劫不已。于是时有今古,人有今古。乃至文学、诗歌、科学、艺术、礼、俗、政、教,都有今古。今古的质态既殊,今古的争论遂起。"①刘知几的历史观首先是一个变化观。他认为历史是变化的,不会老停在一个地方。因而人们必须顺应这个变化,知人论世,采取相应的政策,否则就是不达时务。他说:"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韩子所以著《五蠢》之篇,称宋人有守株之说也。世之述者,锐志于奇,喜编次古文,撰叙今事,而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史》重出,多见其无识者矣。"②知几用"时移世异"的观点即历史变化的观点来分析、观察人世间的事物,尤其是评论古今载籍,评论史书编撰中的诸多问题。

    比如,他评论史书的烦省问题就本着历史变化的观点去看待。他说:过去荀卿说过:远略近详。"则知史之详略不均,其为辨者久矣。"干宝著《史议》,历低诸家,而独归美《左传》,说左丘明能够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没有遗漏,是立言之高标,著作之良模。晋人张辅著《班马优劣论》,又说司马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四十年事,八十万字,班固不如司马迁。他因此说,"自古论史之烦省者,咸以左氏为得,史公为次,盂坚为甚。"魏晋已降,越来越烦。对史籍愈后愈烦这样的一个历史现象,知几解释说:"余以为近史芜累,诚则有诸,亦犹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也。"①他看到古今的不同,而造成这种不同,是由于"势"。

    什么是"势"呢?他说春秋之时,诸侯力争,各闭境相拒,关梁不通。

    ① 《史记·天官书》。

    ① 《李大钊史学论集》第155 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84 年9 月第1 版。

    ① 《史通·烦省》。

    因得出结论:"国阻隔者,记载不详;年浅近者,撰录多备。"到了汉代,国家一统,有了征集史料的条件,故汉代之史,倍增于前。东汉时期,作者弥众。至如名邦大都,地富才良,高门甲族,代多髦俊。邑老乡贤,竞为别录;家牒宗谱,各成私传。于是笔削所采,闻见益多。可见知几所言之"势"多指地理或一般人事的情况,也可以归纳为一个时代的形势,亦即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发展的综合水平。当然刘知几不曾明确指出这一点,他的理解还比较模糊。他讲汉氏有天下,"普天率土,无思不服",实际上是国家统一对史籍记载的作用。他讲东汉"名邦大都,地富才良"等等,实际上是说社会经济文化发展对史籍记载的作用。这个势无疑是指历史的形势,历史发展的水平。古今之不同,就是这种形势的不同。在这种背景下谈史之烦省,刘知几说:夫论史之烦省者,但当求其事有妄载,苦于棒芜,言有缺书,伤于简略,斯则可矣。必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

    ①这一态度就是根据形势的变化,衡量世事的厚薄,以决定史书篇幅的多少,只要既不妄载,又无缺书就行了。这是非常通达的见解。

    再如,他用历史变化的观点评论史书的言语问题。"战国已前,其言皆可讽泳,非但笔削所致,良由体质素美。"那时,"时人出言,史官入记,虽有讨论润色,终不失其梗概者也。"而后来作者,通无远识,"追效昔人,示其稽古",结果造成"伪修混饨,失彼天然,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因此,他严正指出:天地长久,风俗无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而作者皆怯书今语,勇效昔言,不其惑乎!苟记言则约附《五经》,载语则依凭《三史》,是春秋之俗,战国之风,亘两仪而并存,经千载其如一,奚以今来古往,质文之屡变者哉?

    社会在变化,言语也在变化,史书记载则必须适应这种变化,不能"怯书今语,勇效昔言"。刘知几的见解是非常正确的。那种追效古人,示其稽古的作法是一种因仍旧贯、袭用不改的旧观念,是一种传统观念惰性的表现。

    刘知几在《史通》中撰《因习》之篇专门批评这种积习相传的不良史风。他说:盖闻三王各异礼,五帝不同乐,故传称因俗,易贵随时。况史书者,记事之言耳。夫事有贸迁,而言无变革,此所谓胶柱而调瑟,刻船以求剑也。

    "事有贸迁"就是承认历史是变化发展的,因而史书记载,包括上述的烦省、用语亦应相应变化。如果"世之述者,锐志于奇,喜编次古文,撰叙今事",那就是大无识见了。

    由此可知,知几非常清楚这样一个道理,历史是发展变化的,因而人们要适应这种变化采取相应对策。看待事物是这样,编写史书也是这样。这就① 《史通·烦省》。

    ① 《史通·言语》。

    是"传称因俗,易贵随时"之义。

    承认古今在发展变化,是否也承认这一发展变化是历史的进化?对于这个问题,需要具体分析。因为承认历史在变,并不意味着就主张历史在进步。

    在中国历史上,承认历史变化的人,大抵也可以划分为两种观念,一种观点认为今不如古,世道人心,今不如昔,一句话,认为历史在倒退。另一种观点认为今胜昔,历史在前进。刘知几对古今的看法是今不如古还是今胜昔呢?

    这需要进行具体分析。

    《载文》一篇专论文与史的关系,他分成三个历史阶段进行述评。认为远古文辞,能起到反映国家治乱兴亡的历史作用,盖因其"不虚美,不隐恶"的缘故。故"文之将史,其流一焉。固可以方驾南、董,俱称良直者矣。"但自秦汉以来,"文体大变",喻过其体,词没其义,繁华失实,无稗劝奖,而《史》、《汉》皆书诸列传。魏晋已下,讹谬雷同。事皆形似,言必凭虚。

    而世之作者,乃聚彼虚说,编之史书。当然,举世文章,岂无其选。如韦孟《讽谏》,赵壹《嫉邪》,贾谊《过秦》,班彪《王命》,张华《女史箴》,张载《剑阁铭》,诸葛亮《出师表》等等,"此皆言成轨则,为世龟镜,求诸历代,往往而有,苟书之竹帛,持以不刊,则其文可与三代同风,其事可与《五经》齐列。古犹今也,何远近之有哉?"应该说,就文而论,知几总的思想倾向是认为今不如古。他之所以说了一句"古犹今也",只是说今也有象古一样的好文章。或者说,今不一定不如古,但绝对没有说今比古好。

    知几也曾将远古之书与近代之史作过比较。说两者"非唯繁约不类,固亦向背皆殊",近古之史,"言唯详备,事罕甄择",远古之书,略举纲维,务存褒讳,寻其终始,隐没者多",后世学者由于崇古思想支配,深信古史优于后史,其实远古之书,"其妄甚矣"①。这一比较的结论说明,古者也可以不如今,甚至古者妄言更多于今。这样看来,知几在古今孰好孰劣的问题上,并未表示出一个明确的立场。前已言及,就文而论,知几总的思想倾向是认为今不如古。《史通·叙事》篇明确表述了这样一个看法。《尚书》、《春秋》为述者之冠冕,实后来之龟镜,可以师范亿载,规模万古。而《史》、《汉》不如《五经》,《晋》、《宋》不如《史》《汉》。一代不如一代。

    史学好象走了一条倒退之路。这不正是今不如古的思想的表露吗?知几这一看法乃基于宗经的立场所致,经学思想是一种传统思想,把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期说成是人类历史上的尽善尽美的黄金时代,"今不如古"的历史观便是这种传统观念的深刻体现。后来儒家的信徒们又把儒学经典抬到吓人的高度,他们本着孔夫子"信而好古"、"述而不作"的精神世世代代的重温着圣人的教诲,只是在注经中表示出自己的看法。在这一大环境之下,刘知几对《五经》虚美一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难能可贵的是,他还对儒家经典提出了批评。他并不是一个历史倒退论者。只是在他的思想中存在着许许多多的矛盾。这种对古今相对性的看法便是其认识的矛盾之一。

    矛盾纵然是矛盾,在不少场合,刘知几也发表了对古代的赞美的言辞,但是他的立足点仍然主张人们面向当今,并不是要求大家向古人看齐。这面向当今的思想充满《史通》全书。比如《史官建置》一篇本来是叙述史官建置的源流。知几并非为溯源流而作,开篇极言"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① 《史通·疑古》。

    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有国有家者,其可缺之哉!"因此,"故备陈其事,编之于后。"可见他写史完全为了当今社会之需要。讲史官建置,从黄帝说起,一直写到大唐,写到今上,即唐中宗。沿革废置写完之后,最后对史官之取人来了个评论:观夫周、秦已往,史官之取人,其详不可得而闻也。至于汉、魏已降,则可得而言。然多窃虚号,有声无实。

    而近代趋竞之士,尤喜居于史职,至于措辞下笔者,十无一二焉。既而书成缮写,则署名同献;爵赏既行,则攘袂争受。遂使是非无准,真伪相杂,生则厚诬当时,死则致惑来代。而书之谱传,借为美谈;载之碑碣,增其壮观。昔魏帝有言:"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此其效欤!

    浦起龙释这段文字,颇能理解知几用意。他说:多窃虚号,有声无实,"此八字是未节之主。"这实际上是知几对他有亲身感受的武后、中宗时期史馆的批评。如中宗神龙二年(706)知几参预修成《则天实录》二十卷,盖以官卑未列名受赐。可见知几写史论史,都面向现实,寄托着自己的感受。

    《古今正史》上起三皇,下讫唐中宗神龙年间。最后谈到他同徐坚、吴兢等奉诏更撰《唐书》和重修《则天实录》事,感慨系之,因言:"夫旧史之坏,其乱如绳,错综艰难,期月方毕。虽言无可择,事多遗恨,庶将来削稿,犹有凭焉。"可见,一篇《古今正史》,仍落脚于现实。

    知几论古今的发展变化,也往往把古今历史的发展过程划分为几个历史阶段。如提到"上古"或"远古"、"中古"或"中世"、"近古"或"近代"。一般说来,上古、远古大约相当于先秦时代,《疑古》篇曾把《尚书》、《春秋》都说成是远古之书。中古、中世大约相当于秦汉时期,《序传》篇曾把司马相如的自叙作为中古作品。近古、近代大约相当于魏晋南北朝时代。

    这说明刘知几对于历史的变化,已经具有一种历史阶段观念。

    不过,需要指出,知几本人在运用上述几个时代概念时也常常不一致。

    "上古"这个概念,在知几的叙述中,一般都限于先秦时期。在他使用"中古"这个概念时,主要指两汉时期,但有时也指东周列国时期,有时亦波及魏晋南北朝及隋,也有时指唐初贞观时代,甚至包括他生活的时代。因此,我们认为,没有十分必要去分析知几使用"上古"等几个时代概念的确切所指,说实在也是说不准确的。如果确切的话,还是使用知几使用更多的概念,即历史朝代的概念。在刘知几的行文中,常用"战国已降"、"班马已降"、"魏晋已降"、"周隋而往"等,看来战国、秦汉、魏晋等是其论史的几个时代分界线。

    综上所论,我们可以看到,刘知几的历史观是一种进步的历史观,他敢于驱除笼罩在历史画面上的神学迷雾,看到历史发展的进化趋势。认识到古今的变化是历史的必然,"势使之然";今不一定不如古,古也可以不如今。

    同儒家某些学者美化古史的态度不同,主张史家应顺应历史进化的潮流,不要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表现在历史研究领域,他敢于"疑古"、"惑经",不仅敢于破除对神学的迷信,而且敢于破除对儒家经典的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