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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历史观

    在中国历史上,天人关系一直是思想领域论争的一个中心问题。哲学史家根据人们对这一问题的观点分歧大抵归纳为两派,一是认为"天"是没有人格意志、不能主宰"人事"的自然实体,把"天道"解释成为客观存在的自然规律。这些看法的人是唯物主义和无神论者。一是把"天"看作是有人格意志、且能主宰人世间一切"人事"的至上神。这些看法的人是唯心主义和有神论者。自然还有一些人游离于两者之间,态度不十分明朗。

    人寓行天地之间,天人自然发生关系,这就是人同自然的关系。按照我们的看法,人类的生活依赖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使之造福人类。说人同自然没有关系是不对的。但是说,那个本来是物质实体的自然之"天"是个天神,主宰着人世间的一切,那就大错特错了。

    神学历史观有一部漫长的历史。它有人类认识的局限,也有社会政治的原因。本来,自从有了人类历史,就有了人类对历史的认识,但是,在相当悠久的岁月里,人类对自身历史的认识是一种被颠倒了的认识。在远古时代,人们所意识到的世界,是一个神的世界,是为神所统治并且是神在那里活动着的世界。那时,氏族部落的领袖,同时也是氏族部落的神。殷商时期,祖先一元神的宗教支配着殷人的思想,它同以前不同的地方,其氏族领袖死后才能成神。随着历史的演进,人们也经常修改着这个神的世界。殷周之际,至上神即上帝成了各氏族共同的最崇高的神,而且上帝要选择好儿子赐福给他,作为上帝的儿子也要以好的表现争取福泽。于此,人的主观能动性露了个头,神的世界被冲破了一个缺口,历史要挤到人间来了。这是在天人关系认识上的一大变革。

    在此之前,人们的历史观是个"宗教史观"或"神意史观",人们意识中的神有着绝对的权威。而周人的历史观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就是"天命史观"。天命史观的出现正是因为出于"天命靡常"的认识而需要统治者"自求多福"所致。所谓周人的"殷鉴"思想与此俱来人诗。大雅·文王》云:"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幸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又云:"无念尔祖,幸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由此可知,在西周"其命维新"的社会,周人基本上是相信天命的,但又绝不象殷人信祖先神那样坚信不疑,因为"天命靡常",统治者要修德使天命永驻,因此要"以天为宗,以德为本"。宗教思想上的"天人合一"又延长到伦理思想上的"天人合一"。

    经过历史的多次检验,人们也逐步发现天命并不那么灵验,于是怀疑天命,重视人事的思想发展了。"天命"作为一种传统的宗教思想,统治者常以"受命于天"来论证自己统治的合理性,所以这种被颠倒了的世界观又受到当权者的垂青而顽固存在着。汉代的正宗神学便是得到封建统治者支持的宗教思想体系。

    董仲舒把"天"说成宇宙间最高的主宰,把本来是自然现象的"天"和阴阳五行,都说成有道德属性、有意志有目的的,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神学思想体系--"天人合一"的神学目的论,并附会历史,提出"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其实质是强化宗法统治和封建君权。刘向、刘歆父子亦以阴阳五行解释历史,班固又撰《五行志》,集中了汉儒关于谶纬迷信、灾异神学的说教,因此,对思想家带来极坏影响。史家著书,无不竞相效习,五行灾异之说,充斥史籍的字里行间,直接为封建统治者宣扬皇权神授,以巩固其统治。及至有唐一代,这种宗教迷信亦有增无减,尤其是高宗、武后统治时期,达到高峰。他们编造各色各样的祥瑞,不断变更年号,有所谓麟德、仪风、调露、永昌、天授、如意等,借此说明其政权顺天承命,永享天年。武后称皇前后二十年,就用过十六个年号。垂拱四年(688),武承嗣伪造瑞石,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①让雍州人唐同泰表称从洛水获得,武后号其石为"宝图",并加尊号为"圣母神皇",改"宝图"曰"天授宝图",就水侧置永昌县,封洛水神为"显圣",并亲拜洛水。在这种造神背景下,知几在史学领域里对五行灾异说的批判就很有现实意义。

    知几对五行灾异的批判,比较集中反映在《史通》一书的《书志》、《书事》、《汉书五行志错误》、《五行志杂驳》等篇中。

    刘知几在《书志》篇曾经比较系统的阐述了他对灾异的观点。他认为:"夫灾祥之作,以表吉凶。此理昭昭,不易诬也。"非常明确的表明:他并不一般地反对灾异,认为灾祥是可以表吉凶的。这是十分暧昧的态度。他认为灾祥的存在是属于自然现象的范围,与人事无关。比如"麒麟斗而日月蚀,鲸鲵死而替星出,河变应于千年,山崩由于朽壤"等,"此乃关诸天道,不复系乎人事。"可是有的史家硬是把它们载入史册,加以附会。有的灾祥即使被认为跟人事有关联,但是也没有得到验证,谁也说不清楚,如果牵强附会,也是自欺欺人。比如武王伐纣占卜吉凶时"龟焦蓍折",宋武帝出兵誓师时,"竿坏幡亡",好象都是不祥之兆,但周武王照样胜利,宋武帝照样成功。如此之类,知几指出:"斯皆妖灾著象,而福禄来踵,愚智不能知,晦明莫之测也。然而古之国史,闻异则书,未必皆审其休咎,祥其美恶也。"这就是说,古代国史中记载的灾异样瑞,只是根据各方面的报导加以记录,并未究察清楚这种灾异的实际结果,灾异究竟是否灾异,也说不清。

    更有甚者,有的史书记载灾异,"不凭章句,直取胸怀,或以前为后,以虚为实,移的就箭,曲取相谐;掩耳盗钟,自云无觉。"有的是"言无准的,事益烦费"。①刘知几对灾祥的基本态度是一种不可知论。在这方面,他学习孔子的榜样。他说: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又曰:"君子于其所不知,① 《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

    ① 《史通·书志》。

    盖阀如也。"又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呜呼,世之作者,其鉴之哉!

    他在《书事》篇也说:怪力乱神,宣尼不语;而事鬼求福,墨生所信。故圣人于其间,若存若亡而已。

    知几对于灾祥,既不言其有,亦不言其无。如其有,"事关军国,理涉兴亡,有而书之,以彰灵验,可也。"至于那些"委巷琐言","目为鬼神传录,其事非要,其言不经,则不可。"③实在说,他这种老老实实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在这里,他用史家求实的精神去看待灾祥,凭其个人的理解和经验,便对灾祥进行了严格的批评。他说,祥瑞是用来"发挥盛德,幽赞明王"的,至如"凤皇来仪"、"嘉禾入献"等,上下数千载,其可得而言者不过一二例。而近代,"凡祥瑞之出,非关理乱,盖主上所惑,臣下相欺,故德弥少而瑞弥多,政逾劣而祥逾盛。""而史官征其谬说,录彼邪言,真伪莫分,是非无别。"①这里淋漓尽致地揭露了统治者大讲祥瑞的内幕,其实这是统治者制造舆论,纷饰太平的伎俩,一些惯于奉承拍马的谄谀之臣为了迎合君主的旨意,骗取主子的欢心以要功取宠,也挖空心思编造谎言。而有的史家不分青红皂白,信以为真,皆载入史传,不仅"叙事为烦"而且贻误读者。

    这种见解,可谓卓识。知几在他的史学事业中,曾经不遗余力地清算在以往史书中大量泛滥的有关灾祥的无稽之谈,反对以神话、图谶和寓言人史,反对以神怪故事入史,反对人们对古史之不合情理的穿凿附会,反对以方术家的奇事人史。这说明他一方面捍卫史学的实录直书精神,一方面清算史学中的迷信虚妄。应该说,他的工作是做得很不错的了。尽管他不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他的工作足以表明,他同有神论的宗教迷信作了卓有成效的斗争。

    受到他批评的,如嵇康《高士传》"好聚七国寓言",皇甫溢《帝王纪》"多采六经图谶",次如范晔《后汉书》,以《风俗通》的"王乔凫履"、《抱朴子》的"左慈羊鸣"入史,是"朱紫不别,秽莫大焉。"大唐《晋书》采《幽明录》、《搜神记》中神鬼怪物的记载入史,等等。但受到刘知几最严厉批评的还是班固的《汉书五行志》。

    《史通》外篇有《汉书五行志错误》一篇,开篇说:"班氏著志,牴牾者多。在于《五行》,芜累尤甚。今辄条其错缪,定为四科:一曰引书失宜,二曰叙事乖理,三曰释灾多滥,四曰古学不精。"看来,这些批判乃从文献学的角度指出《五行志》对灾祥征应的牵强附会,这实际上就是对五行学说的集中批判。刘知几说:"其失既众,不可殚论。"刘知几在批判神学时一般是用人事的道理来驳斥荒诞的神学的解释,例如《春秋》昭公十六年记"日有食之"。《五行志》引董仲舒说:"以为时宿在毕,晋国象也。晋厉公诛四大夫,失众心,以弑死。后莫敢复责大夫,六卿遂相与比周,专晋国。晋国还事之。"日食是自然现象,董仲舒以"天人合一"的神学目的论附会人事,全是荒诞之言。刘知几指出:② 《史通·书志》。

    ③ 《史通·书事》。

    ① 以上引自《史通·书事》。

    自昭公已降,晋政多门。如以君事臣,居下幡上者,此乃固昭之失,渐至陵夷。匪由惩厉之拭,自取沦辱也。岂可辄持波后事,用诬先人者乎?

    这里明确回答,晋国的六卿擅权乃由于昭公以来政出多门,逐渐演变而成的形势,同厉公时代的日食及厉公诛大夫没什么相干。

    再如,《春秋》文公二年载"不雨"。班志附会说:"自文王即位,天于使叔服会葬,毛伯赐命,又会晋侯于戚。上得天子,外得诸侯,沛然自大,故致亢阳之祸。"刘知几驳斥道:案周之东迁,日以微弱。故郑取温麦,射王中肩。楚绝苞茅,观兵问鼎。

    事同列国,变雅为风。如鲁者,方大邦不足,比小国有余。安有暂降衰周使臣,遽以骄矜自恃,坐招厥罚,亢阳为怪。求诸人事,理必不然。天高听卑,岂其若是也。

    对照春秋时代大国争霸、王室衰微的历史形势,我们可知刘知几的见解颇符合实际。这是从人事的情理上去进行判断,还有的则是从事物的理上即"物理"上去判断。在知几的许多论证上,往往说到"理",提出"以理为本"。

    从刘知几对灾祥迷信的批评可以得出这样的看法,他的天人观是反对天人感应的神学迷信。另外他主张要重视人事,反对命定论的历史观,主张人定胜天的历史观。他在《杂说上》曾专门论人事问题。他说:《魏世家》太史公曰:"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

    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易益乎?"夫论成败者,固当以人事为主,必推命而言,则其理悻矣。??夫推命而论兴灭,委运而忘褒贬,以之垂诫,不其惑乎?

    这段议论的中心议题是以人事为主论成败。在知几看来,决定历史兴衰变化的是人事,而不是命运。失败者根源于其自取覆亡的人事,并不是灾异所致;成功者根源于他们德才兼备、神武智能的人事,并不是祥瑞所致。刘知几否定命运、重视人事的思想表明他在天人观上已摆脱了天人合一思想的束缚,并且着力阐述人事的作用。

    需要指出,知几这一大段议论乃是由司马迁的一段话而诱发出来的。在刘知几看来,司马迁论成败,不是以人事为主,乃推命而言。"自兹以后,作者著述,往往而然"。因此,有必要把握司马迁议论的原意,司马迁在《魏世家·赞》讲的一段话表达了他同世俗不同的见解。人们都认为魏国之所以弱而亡国,原因就在于国君没有重用信陵君。司马迁则认为,"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这里的关键是对"天"的理解。在《史记》一书中,司马迁常常谈到"天",他讲的所谓天,涵意并不一样,有时候是指冥冥中在支配着人事的一种天命,有时候则是指一种形势或时势。司马迁并没有完全摆脱"天人感应"论的影响,他也劝诫国君重视天人感应。曾说:"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攘,正下无之。"① 《史通·五行志杂驳》。

    ① 《史通·五行志杂驳》。

    ①所谓"修救",是指在上天示警后,国君要改过从善。以消灾异。所谓"修禳",是指搞好祭把,祈求上天保佑,收回警告。所谓"正下无之",指暴虐之君,德、政、救、禳一概不修,必遭灭亡。由此可知,司马迁是把人事(修德、修政)放在首位,把天事放在第二位。"天方令秦平海内",这个天是指的时势,时势的具体内容就是他在《六国年表序》中所说的"世异变,成功大"。也就是说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