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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九曲黄河向海门

却去写别的了。

    那是蔷薇架下,看一女孩子画“蔷”字看入了迷。不防一阵夏雨陡降,宝玉急忙跑回怡红院,已浇得落汤鸡一般(还踢伤了袭人)。

    一直不再提那宝物金麟了。

    忽然,湘云又来小住了。她见过了长辈,入园来寻二哥哥。丫鬟翠缕一眼看见一个金晃晃的东西在那地上草间。拾起一瞧,惊喜意外——是个又大又美的金麟佩!

    于是,从论阴阳转到了论“雌雄”——又转到了问“人”怎么分阴阳?——马上遭到了湘云的一口啐,“越说越说出‘好的’来了!”盖今日之“性别”常言,那时是万万不能出诸女儿口中也。

    等到会见了宝玉,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向怀内摸寻金麟——糟了,不见了!

    湘云举掌一“亮”:是这个不是?宝玉这才说出自恨该死的话,这比丢了“印”还要紧百倍。

    我们都记得:“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把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这是给湘云的定评,可当她从翠缕手中接过雄麟托于掌上的那一时刻,竟也默默含思不语者久之。

    请君温赏:你看雪芹单是为了写这个金麒麟的来往得失,是如何地笔如生龙活虎,意若穿珠走盘。他并不明写因看画蔷,因雨淋急跑而将它遗落,而是令你自作寻绎,恍然大悟。

    请你再想:雪芹为何单单在这个“表记”上特予重笔细传?

    与此异曲同工的,恐怕就是司棋的故事了。

    鸳鸯晚间入园传话,因要小解,走向山石背后,不期遇见了司棋与潘又安私相约会之事。此后,再无一字涉及什么“表记”。忽然,这天傻大姐拾了一个“狗不识”的奇物,让王夫人拿到了,于是一场险恶风云骤起:抄检大观园!

    王夫人大概就是疑心此乃黛玉之私物。邢夫人那边的一党,方才挫辱了凤姐〔她此时处境已十分可怜了,后文的发展,悉被程、高本歪曲净尽),遂又调唆“捉”黛玉的“奸情”。没想到,却在司棋那里搜出潘又安表哥的字帖儿!王善保家的尴尬万分,自打嘴巴(凤姐暗自“得意”。你看凤姐始终站在哪一边?)。

    在这儿,也不明写那绣春囊就是司棋等那晚间慌乱中所遗,而让看官自作寻绎。

    于此,我不能不再引录那位总批者的发言——

    叙一番灯火未息,门户未关。叙一番赵姨失体,贾婆瘪气。叙一番林家托大,周家献勤。叙一番凤姐灰心,鸳鸯传信。——非为本又煊染,全为下文引逗。良工心苦,可谓惨淡经营。

    真识透了说中了雪芹的运笔之精义。

    司棋事,从鸳鸯误吓得来,是善周全处,方与鸳鸯前后行景不至矛盾。一切精细如此!

    司棋一事,在七十一回叙明,暗用山石伏线。七十三回,用绣春囊在山石一逗,便住。至此回(七十四回)可直叙去(又用无数曲折,渐渐逼来。及至司棋,忽然顿住,结到入画:文气如黄河出昆仑,横流数万里,九曲至龙门,又有孟门、吕梁峡束,不得入海。是何等奇险怪特又字!令我拜服。

    我们读《红楼》的人,向雪芹学艺的作家们,温温这些正文与评语,对于我们中华自己的文脉与艺赏之高之精之特立独出,先贤后哲的交流契洽,辉映发皇,而不是拾人牙慧、缀人脚跟的宝贵文化传统,不是大有启迪浚发之益吗?

    〔1〕金银麒麟,是满族诞育子女的旧俗.生后七日,外家例送摇车(亦作“悠车”)、麒麟佩、鞋袜等礼物庆贺。麟为“四灵”之一,古称仁兽,据云不践微蚁。最为祥瑞。民间麟佩,金属铸成,外镀金色,麟上小童骑之,头戴紫金冠(正是贾宝玉型),手持莲笙二物,合为“连生贵子”之义,盖古人以麟喻称佳儿,故小童多取为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