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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特犯不犯

为家亡人散大主脉步步逼进。

    九九:至八十一回。

    但原书已残佚,研究者另有“探佚”专学,以窥见后文大概轮廓。

    十九:(元春猝死,探春远嫁,黛玉夭亡……“三春去后诸芳尽”之聚笔在此。)

    十一九:(贾赦等罪发,贾府彻底破败。凤姐、宝玉系狱。贫困惨状。)

    十二九:(湘云沦落中,有义士扶救,得与宝玉重会。)

    以上仅是一个极粗略的勾勒,简到无可再简的“提纲”示意。(如有兴趣,可参阅拙著《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之末编)然已大致显示出:这九为单元大章法的规律,并非个人的臆测,乃是客观存在的实况。

    小说有百零八回的吗?有的,与《石头记》同时先后问世的《歧路灯》,就是如此。真是无独有偶〔1〕。

    但九与十二,是什么意义?雪芹何必采用这二数以构全书?这似“神秘”、“离奇”、“怪诞”,其实一点儿也不。这全然是中华文化传统的基本知识的运用。

    为什么要用十二?关键在于这部书的一个异名就叫《金陵十二钗》。作者以“钗”(“裙钗”的简省)代“女”,意谓书中第一流出色女儿(女性人才)有十二位,名之曰“正钗”。有正即有副,故又有“副钗”。正只一级,副则多层,多到几层?以九为次。于是12×9=108

    雪芹共写了一百零八个女子——其思路的触磕浚发,就是来自《水浒》的作者立意要写绿林好汉时,特别有意地采取了“一百单八将”这个数字,而且他的“等级观念”将此数目又分为“天”之三十六,“地”之七十二。三十六,七十二,在中华文化上民俗上的出现与应用是更仆难数的,而此二数者,即皆系九的倍数:四九三十六,**七十二,小学生都是烂熟的。于是——

    9×4+9×8=36+72=108

    9×(4+8)=9×12=108

    这太“通俗”而又“自然”了,故在中华人看来,了无奇异可言,用不着任何的“大惊小怪”。

    十二,阴数——偶数的最大代表数。九,阳数——奇数最大的代表数(九月九日为“重阳”)。九表“最多”(九天,最高;九地,最深)。而从汉魏以来,凡品评人品、艺品,都分“九品”。所以,十二钗也分了九品,所以才有九层的十二钗,共一百零八名〔2〕。

    以十二称钗,来源甚早〔3〕。因为九与十二,皆不过表示众多之义。但十二此数本身,也有天生的特色,如天文学上有十二宫(日月交于黄道上的位次),地有十二支,月有十二圆,音乐有十二律,生理有十二经络……。这是一个奇迹,所以它是个天生奇特数字,而非出人造。至于九,那也来历古远,中华文化的肇始标志“河出图,洛出书”,《洛书》即是九数。

    据脂砚透露,原书最末列有《情榜》,应即如《水浒》之也有一百单八将的全部名单——忠义榜。《石头记》的“情榜”显然即由正钗十二名、副钗十二名、“再副”“三副”……以至“八副”各十二名组成。十二,在书中是个主数,事事物物都是十二个,读者熟悉,不必胪列。

    大约这个已定的一百零八名脂粉英才(与绿林好汉有意地“对台唱戏” )的数目,又启发了雪芹,使他又有意识地将回目也调整了,定为一百零八回——这也是他处处打破旧套的一个突出的表现。

    如果能够深细研析,也许就可以发现,雪芹将这一百零八女子的文字是如何地分布到十二个九回单元之中的艺术布局。

    雪芹在排定一百零八钗时,实在是从书的一开头就告知我们了,请看:他是从娲皇炼石补天起头的,而他给女娲的石头早已定出了“尺码规格”:“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而脂砚在此,也早有双行夹注批:在“高经十二丈”句下:“照应十二钗。”

    在“方经二十四丈”句下:“照应副十二钗。”

    上句易解,但下句怎么讲?“二十四”如何照应“副十二钗”?

    原来,这儿在甲戌本上头条批中“照应”作“总应”。这个“总”,实包所有之钗而言;大石每边之长(或宽)都是二十四丈,才能合原文的“见方”(即正方形,四边等长),那么,四乘二十四,即是所有诸层副钗的总数了——

    24×4=96(副钗)

    12(正钗)

    96+12=108(全体。《情榜》亦即此数。)

    要想明白雪芹在《红楼》艺术上的致密精严,一丝不苟的文心意匠,达到何等地步,也必须着眼于这些独特之处。

    〔1〕《歧路灯》的年代略晚于《石头记》,其内容是写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不务正业,眷恋戏子,最后改邪归正了),也是个富家公子哥儿,所居曰“碧草轩”,似隐然与“怡红院”对映。还有其它痕迹也与《红楼》暗比。故我以为此书盖亦芹书的一部最早的“翻案仿作”(如后来的《儿女英雄传》)。我疑心它的一○八回的章法也不是自创的——很可能其作者因某机缘而受过雪芹原著的启示。但《歧》书毫无思想境界,与《红楼》价值难以相比。

    〔2〕1987年4月1日,在普林斯顿大学讲《红楼》结构后,当晚又有一次小型座谈会,对红学研究感兴趣的青年学人参加,提出各自关心的向题。有研究生吴德安女士发问:既然雪芹是专写女性的,为何他却采用阳数“九”作结构基数?当时我答得不明确,我应当回答说雪芹写女性,故名《金陵十二钗》,“十二”正是阴数;至于“九”,那是表示“多”层等次(品级)的意义。这儿毫无抵触。在此向她致意。

    〔3〕严中的《红楼从话》对此有很好的考列,今不多赘;而与雪芹同时并有关系的尹继善赠忠勇公傅恒诗。亦有“十二金钗只画图”之句,是称赞他不多蓄姬妾,美人只在壁悬画中。稍后宠臣和珅作诗,也有十二金钗之语。可见其时之习用习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