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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得空便入


    秦可卿突然去世,贾珍要为她访求最好的棺木,遍觅皆不中意,薛蟠得知了,便提醒他,有一副老干岁(指康熙朝的一位皇子)义忠亲王所遗异木,因亲王“坏了事”(政治斗争失势),存于店中,无人敢动,如欲用之,可即抬来。贾政深恐不妥,劝阻,贾珍不纳。这是日后贾府获罪、诸事“败露”的一项大条款。此类应该换个名称,叫它做“大空大入”。

    贾母游赏大观园,坐船由蓼风轩一带循沁芳溪而北行,过了水路中心点“花椒”,见有石级〔古之所谓“步”,亦作“埠”)通岸。遂拢舟上去,就到了蘅芜苑。进屋后,见一无陈设,浑如“雪洞”一般,便叹这孩子也太省事了,没陈设何不向你二嫂子要些。后义表示:年轻姑娘,屋里太素了使不得(“使不得”这话好像已无人会用了,京戏道白里还有。即“不行”、“不好”、“不妥”、“不许”……之意),因为那要犯“忌讳”。忌讳者,不祥非吉之征兆也。这儿,得空便入上宝钗异日苦命运。

    一次,大嫂子李纨带领一群“社员”(诗社成员也)来找风姐要开社的“经费”,凤姐说你一个人“收入”那么多,拿出些来带小姑子小叔们玩玩也罢了,怎么只来逼我……。谁知“大菩萨”李纨口皮子厉害不逊于她弟妇,夹七夹八数落了凤姐一顿,其中妙句是:昨儿你还有脸打平儿?你给平儿拾鞋都不配!你们两个很该掉一个过子才是!“掉个过儿”,即俗语彼此互易其位。在这个“空”儿,便又“入”上了一件大节目:日后贾琏因凤姐害死了尤二姐(连带男胎,那时是断人宗祀的大罪行),夫妇感情彻底破裂,熙凤被休(“一从二令三人木”之“三”,即隐“休”字也),而平儿扶正(那时妾室提升做了正妻,名为扶正)。果然是“掉了一个过子”!

    再说周瑞家的,因一时发了善心,带引刘姥姥见了凤姐,又加上临时出来的送宫花的差使,忙了好一阵子,还未及回家,刚到穿堂,顶头儿撞见她女儿来寻她,抱怨怎么不回家,叫人好找。原来她女儿就是冷子兴之妻,因她丈夫买卖古董出了事故,被人告了,要发遣还籍(揪回老家去)。她母亲听了,不但不慌,反而说女儿年轻,没经过事,什么大不了,值得这样,求求主子就行了。这又是一种“空”,这儿便“入”上了贾赦好古董,勾结贾雨村害人夺物(石呆子的扇子),而雨村与子兴是有旧交的——维扬郊外酒肆一场,早已作了埋伏,可知这冷子兴,跟贾赦之罪,大有关系。你可记得:元春归省点戏,点了一出《一捧雪》中的《豪宴》,是因一件古玩、坏人害好人的故事,脂砚批语即于戏目下注明:“伏贾府事败。”(这也证明了姜亮夫教授早时所见钞本,贾府之败是因贾赦罪发而引起的这个重大环节,若合符契。)

    这样看来,“得空便入”的,大抵是表面上十分细琐的“小事一段”,文致也只“闲闲数语”,“一笔带过”,而其内涵,皆极重要。错以闲文赘语,浮文涨墨视之,就全都失却了雪芹的匠心妙笔。

    再细按下去,这个“得空便入”,实际就是伏脉的一个方式,它完全是为了后文,而在“这儿”又是同样地与其它正文“有机组成”,有情有趣,丝毫不显突兀扦格。

    说到这里,也就联系到前章讲的那个戚先生提出的“写此而注彼,目送而手挥”的妙法中,有其整个宏观的一义(详见后文),有其微观的一面,这后者中心包括着“得空便入”这个手法。

    说是一个“方式”或“手法”,是相对于“伏脉”是目的与作用而言的。但雪芹运用这个手法时,又不是个别的、零凑的、枝枝节节而为之的,他必须是“胸中丘壑”极其丰富,“胸有成竹”极其完整周密,他才能在全部大书的开头、前幅、随时随处,运用此法,否则是不行的。他的笔墨,写着这儿,他的心神,却遥遥地注射到“千里之外”的后文!这是一种罕见的复杂结构中的一种“构件”,其巧妙殆非俗常小说所能梦见。

    史言汉代建章宫,规模之宏大壮丽,是“千门万户”。干门万户,盖造工程之艰巨,不待言了;更需要我们思索想象的则是那位“总设计师”,他必须“心”里先构成这个干门万户的难为常人思议所到的那种惊人宏大复杂的宫殿布置总图,然后才谈得上“千门万户”的产生。今人只能看看北京仅存的那一最小的“小圈圈”紫禁城了,我们的可怜的“构图能力”己然万不及一了,更何谈千门万户的建章宫!

    建章宫是古代的伟大的鲁班那种等级的建筑大师的心灵所聚所铸。《红楼梦》是清代一个“不学纨挎”八旗子弟曹雪芹的心灵所聚所铸。这确实不是一件“小玩艺儿”的事情。然而,建章宫固已不存,《红楼梦》也被伪续本捉弄得这些大结构与小构件统统走了样而以重现其整体大美与细件的奇巧绝伦了。因此说这是中华文化史上的一种巨大损失,并非张皇其词的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