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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评点家的卓识

    中华文苑中,早有文论文评;文论如《文赋》、《文心雕龙》,皆是民族形式:一为赋体韵文,一为四六骄文。这是外国所难以想象的文学现象。文评,则发展成为“评点”,这也是一种更为奇特的民族形式,它进入了小说范围之后,对一般“细民”(鲁迅语)的影响之深之巨,真是无法形容。它起的文化作用极为广大,但正统士大夫、高层知识界则视为“野狐禅”,讥晒或不屑一齿及之。这个宝贵的民族文评传统,今亦断绝。在《红楼梦》这题目上,评者太多了,只“评点”形式也有多家。我总以为在此诸家中,从评笔法评章法来看、始终是只有一家予我的印象最深,即戚蓼生序本中的总评,尤其是后半部,精采倍出。我们如果借来,不但大可启牖我们的灵智,提高自身对雪芹文笔的欣赏能力,也有益于领会我们这个民族在艺术方面是何等地自有奇珍,不应舍己从人,总是搬弄别处的东西,奉为圭臬。

    前章我曾举示一点:书到凤姐病休、探春暂替之后,直至夜寿怡红这一阶段(实为“六九”之数以后的“七九”大段落),雪芹的笔致一变,特为精采。巧得很,也正是这一大段中的总评,也将重点倾侧到文章艺术的角度上去了。这个现象恐怕也非偶然巧合,其间当有尚未发掘的文艺宝藏,有待后人再为讲清道理。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在全书中为特异文情,其理、趣、惊、险,场面之奇突,气氛之紧张,与遭笞挞那一回堪称相埒,而境界之高或有过之。我们如何评赏这种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文字?且听那位尚未考知名姓的先生〔1〕评道:作者发无量愿,欲演出真情种,性地圆光,遍示三千(指大千世界),遂滴泪为墨,研血成字,画一幅大慈大悲图。

    你怎么理解这种“文评”的意义?不习惯?不太懂?——难以“接受”?要知道这几句话,谁也说不出,其力千钧。似乎离开了评文,实则这才探到了为文的最深根本。这仅仅是一男一女两个“恋爱”的间题吗?这是对宝玉的真理解,对“情种”的真注脚——大慈大悲的心肠,滴泪研血的心情,来写一种无以名之的(故只好借用佛家词语,莫要错会本旨)、最极博大的爱才惜人、悲天悯世的胸怀——此即本书开卷大书交代“大旨谈情”的那个“情”字的真实意义。

    如果你认为这讲得太“玄虚”了,只愿从人间一般男女爱情的角度去欣赏,那么就在这儿也还是大有可评可思之处,故那回后又另有总评,说道:写宝玉黛玉,呼吸相关,不在字里行间,全从无字句处,运鬼斧神工之笔,摄魄追魂。令我哭一回,叹一回,浑身都是呆气!

    读读这样的文评,乃觉今日之评家何必一定要板起面孔,搬弄一些土洋教条,来“训示大众”?我们用别的方式。能像他说得这么恳切动人吗?

    同回,曾涉宝钗与岫烟一段对话,此位评家就又重笔评云:写宝钗、岫烟相叙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乐!时方午夜,灯影幢幢,读书至此,掩卷出户:见星月依稀,寒风微起,默立阶除良久。

    是可见其人之不俗,他读《红楼梦》的注意点与感受区,并不与后来流行的世俗眼光相同,因为那时他还受不到程、高伪续的坏影响。

    如今且多看几条,他对雪芹文心笔致的体会——

    用清明烧纸,徐徐引入园内烧纸。较之前文用燕窝隔回照应,别有草蛇灰线之趣,令人不觉。前文一接,怪蛇出水;后文一引,春云吐岫。

    道理彻上彻下,提笔左潆右拂,浩浩千万言不绝。又恐后人溺词失旨,特自注一句以结穴,曰诚,曰信。杏子林对禽惜花一席话,仿佛茂叔庭草不除襟怀。

    此乃戚序本第五十八回《茜红纱真情揆痴理》一回的评语。看他又赏笔法,又品意味,两者交融,并无违隔。

    山无起伏,便是顽山;水无潆洄,便是死水。此文于前回叙过事,字字应;于后回来叙事,语语伏:是上下关节。至铸鼎象物手段,则在下回施展。

    苏堤柳暖,阆苑春浓;兼之晨妆初罢,疏雨梧桐,正可借软草以慰佳人,采奇花以寄公子。不意莺嗔燕怒,逗起波涛;婆子长舌,丫环碎语,群相聚讼:又是一样烘云托月法。

    此评莺儿、春燕一回书文也。

    前回叙蔷薇硝,戛然便住。至此回方结过蔷薇案,接笔转出玫瑰露,引出茯苓霜——又戛然便住。着笔如苍鹰搏兔,青狮戏球:不肯下一死爪。绝世妙文!

    以硝出粉,是正笔。以霜陪露,是衬笔。前必用茉莉粉,才能搆起争端;后不用茯苓霜,亦必败露马脚。——须知有此一衬,文势方不径直,方不寂寞,宝光四映,奇彩缤纷!

    你看他对这第六十回的繁笔巨幅,复杂情状,是用什么见识去分析去体会?用什么词语去赞叹钦服?这一切,都是民族的{注:此三字下有着重号},中华独创的美学系统。他讲究的正笔衬笔,可与击鼓的“鼓心”、“鼓边”法合参。正笔并不等于死笔板笔呆笔,这区分切莫弄混了。鹰搏兔,狮弄球,俱是活爪,并非“一拳打死”。“打死”的做法,就没了“戏”可看,即无复艺术可赏。比如禅家,师徒以对话传道,也讲“参活句”,最忌“将活龙打作死蛇弄”。中华的文艺美学的灵魂就是永远将文艺——从创作到评赏,都当它是一个活生生的对象来看待对待,有血有肉,有经有络,有生机流转,有精神灵魄,而不是像上“生理”课那样“解剖青蛙”的办法去认识一个死东西的“构造”。

    评论《红楼》艺术,此为要义之首。再看——

    数回用“蝉脱”体,络绎写来,读者几不辨何自起,何自结,浩浩无涯,——须看他争端起自环哥,却起自彩云;争端结自宝玉,却亦结自彩云。首尾收束精严,“六花长蛇阵”也。识者着眼。

    这真一点儿不假。收束,不是现代用法的“煞尾”义,而是“穿着装束扎裹”,用穿衣打叠以喻文事安排组构。精严是丝毫不得草率随便,含浑疏落。比如五十四回(上半部也)以前,事情虽然也十分纷繁,但毕竟段落较为可分,如秦殡、省亲、魇魔、诗社、两宴……直到除夕元宵,是大致看得清爽的;而书到这数回,那真是大波细漪,环环套套,钩联回互,莫见涯涘,而且笔势健饱,不但无懈,精采愈出!是何神力?无怪乎那评者说是“六花长蛇阵”,妙极了!我想用“洋话”术语名词来说,就索然寡味了吧?

    书至第六十二回,有一总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