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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

那么,再看看湘云怎么说的吧——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报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

    秋光茬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对菊》)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坐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供菊》)

    这简直要紧极了!她句句说的二人重会,在清苦的生活中续成了“新梦”,而一同追怀昔年共聚的“旧圃”(红香圃?)。而两人的给合纽带,是共同傲世的契合与相知。末句是说,桃李春华虽艳丽一时。都未能延留长驻,唯有你我,独占秋光。

    这是咏“菊”吗?分明是咏湘云的聚散悲欢,无限的曲折情事!

    这十二首中,写得最好、境界最高的一首,依我评次,端推湘云的《菊影》,哪一篇也比之不过,真是好句——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琉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这完全是他们二人从访、移、种、对、供……重来新梦之艰辛不易,而能识她于沦落之中的,唯有宝玉一人〔1〕。

    在雪芹原书中,二人的重会当在重阳节候。雁、蛋、砧,再三出现于句中(包括酒令亦然〕,是离散、相怀、悲感的象征物色,即无须细讲自明了。

    这一处的诗例,它的作用与意义,一是象征,二是伏脉,三是写此而注彼,四是鼓音笛韵,五是“诗格局”的继续进展,步步推向结穴。这儿在艺术上讲,其结构法是绝对的独创,而其笔墨手法又是十足的丰盈深厚,无一丝单薄浮浅的俗套气味。

    这对于厌烦书中的“诗”太“多”了的人来说,自然是中间通不上电流,也爆不出火花的。

    除了这种组诗,非常重要的还有两次的大联句。

    一般读《红》之人即使对诗词有一定素养的,大抵也只重《葬花吟》、《秋窗风雨夕》、《桃花诗》三篇黛玉的名作,那确确实实无愧是“三绝”。但那都是以抒情成分、渲染气氛为主的设计,与《桃花诗》的性质作用是很不相同的。至于两次大联句,又与两者另树一格,性质与作用亦异。其他题咏等,尚不遑计。对此三大类,读者能审知其区辨的,似乎就不太多了,能见赏的更少了。比如,第五十回的咏雪联句,从“一般小说”的角度或眼光去看,你不知费那么多事是为了什么?好像作者是他个人的偏爱,喜欢“弄这一套”:但是如果明白现实中雪芹的身世经历、写作背景,与小说中宝玉的后来情节,再来读它,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真是惊心动魄!政局的风云变幻,世态的炎凉严峻,生活的天翻地覆……,通通涵蕴其中,巧而不纤。你看——

    鳌愁坤轴折,龙斗阵云销。

    皇室激烈的内部斗争,刚刚结尾。

    葭动灰飞琯,阳回斗转杓。

    雍、乾之际,大变大化,诸如“赐裘怜怃戍,加絮念征徭”,“价高村酿熟,年捻府粮饶”,都是实情的反映。大变化使得“有意荣枯草,无心饰萎苕”。书中的群芳,如雪花飞散,“入泥怜洁白,匝地惜琼瑶”,都陷入不幸的处境,堪悲堪惜!只有剩馀的一二人,在“野岸回孤棹,吟鞭指灞桥”;他们“斜风仍故故。清梦转聊聊”,他们的会合的契机,是由于“何处梅花笛?谁家碧玉箫?”他们的居处,是“深院惊寒雀,空山泣老鸮”!他们的生计,是“寂寞对台榭,清贫怀箪瓢”,“僵卧谁相问,狂游客喜招”,“煮芋成新赏,撒盐是旧谣”。昔日的同伴们,皆被命运播弄得“阶墀随上下,池水任浮飘”了,只剩下他二人是“花缘经冷聚,色岂畏霜凋”!

    请你看一看,想一想,哪一句是空咏无谓的“咏物”?哪一字不合乎我们已经探索得明的种种情况?

    另一篇中秋联句,大家最常引来作说(推考原著佚文)的,只是“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联而已。而另有同样重要的句子,却不知注意。例如——

    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

    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

    这是何等的明白清楚!

    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吐吞。

    药催灵兔捣,人向广寒奔。

    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

    只这几句,已将黛、钗、湘三人的“三部曲”尽已括入诗轴画卷了。

    这儿,我特别请你注意的是“乘槎”一句,槎即船的代词(本义是木筏类),这和“野岸回孤棹”,“绿蓑江上秋闻笛”,都遥遥倚伏。更妙的是:湘云在中秋夜一见那清池皓月,心胸大快,就向黛玉说:“要是在家里,我早坐船了!”

    粗心的读者,概乎不晓雪芹的这种微妙精彩的艺术手法是多么地匠心独运,无一字一句闲文废话。

    至于“煮芋”、“撒盐”,又是前章讲过的宝湘重会后在冬夜贫居中犹然相对联吟的伏脉。

    柳絮词,也是由史湘云而开端启绪。柳絮本是春光将尽的标志,又是飘泊离散的象征,其寓意无待多讲;各人所作,各有隐寓预示的内容,与酒令、谜语等零句是同一性质的伏脉形式,今亦不想烦絮了。但可指明:湘云特以《如梦令》为牌调,乃是由李清照咏海棠的“绿肥红瘦”名篇《如梦令》而来的;“纤手拈来”正对宝玉的“飞来我自知”、“明春相见隔年期”暗暗呼吸相通。

    这样看来,那些对《红楼》诗句评劣生厌的人们,大是需要平心静气,回头细想一番才是。

    〔1〕《菊影》明言菊即湘云之影,而黛玉只是“菊梦”而已。又“留照”、“传神”一联极为重要,须与第四章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