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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

    上一章引“即事”诗,有一联是“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仍然是以景物象征人物。鹤,象征湘云,前引中秋联句“寒塘渡鹤影”句最为明显了,就连描叙湘云的衣着打扮,也说是“鹤势螂形”(这是雪芹的自创文学语言,以形容女性的躯体“曲线”的健美)。而莺象征宝钗,她为大观园题诗就说“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连她的丫鬟的名字也是莺儿:“梨花”也暗贴她住过梨香院和素白的色调(她住白屋子像“雪洞一般”)。这也就是到了冬天那一回岫烟、李纹、宝琴三人咏红梅的诗有句云:

    闲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雪”象征(并谐音薛——“丰年好大雪”、“山中高士晶莹雪”已一再有例矣)。“霞”象征湘云〔所谓“枕霞旧友”的诗号,“落霞与孤鹜齐飞”的酒令,皆其一理也)。

    我这么一补说,不仅叹是为了找前文,也是为了启后段。对于雪芹设诗,须晓其重点尤聚在黛、湘二人身上;因黛为大家常沦之人,故我侧重论湘之事。

    海棠开社,是全部结构中的几条主脉之一条,我称之为“诗格局”——我们此刻一面讲诗的作用(艺术手法),一面便已暗入了结构的大章法的范围之内了。

    海棠开社,由三妹探春起意,大嫂子支持,贾芸恰巧就送来了海棠——这海棠,已经是“九节攒成”的秋海棠了。这象征着海棠化身的女儿的命途已自春徂秋了。而此社偏偏是湘云压场又压卷。

    那写得真好。——雪芹的笔,这儿用的何法?大约也可说是“明修暗度”之巧吧?你看他,将宝玉“支使”到了“社”里去后,家里的袭人却闲中有忙,静中有动:她偏偏这时打发宋妈妈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

    这一送不打紧,立时又给雪芹提供施展生花妙笔的大好机会!就这么一小段事情当中,就能有偌大的曲趣、琐趣、追补遗文、得空便人……种种手法一齐呈现于纸上,真让你猜不透他的文思与意向。

    她要送的是些什么呢?东西不多,只有三样,红菱,鸡头,桂花糖蒸栗粉糕。这三样,却带着一片新鲜的季节气息,且是园中自产的新果。鸡头即芡实,老北京街头叫卖,王府贵人内眷等尤喜食之(旧时唯什刹海盛产菱芡),藕香榭的对联,贾母独叫湘云念与她听,正写的是: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

    笔笔不空,并且句句是前后明暗勾连呼应。

    但在找寻盛东西的缠丝玛瑙碟子时,却又引出了“补遗(追前)”与“得空便入(伏后)”的妙文。碟子不在槅子槽里,大家齐想哪儿去了,因而又想起还有一对连珠瓶也待收回。于是秋纹想起宝玉用瓶盛花孝敬老太太、太太,博得欢心,竟从太太手中得了赏衣——王夫人正找当年嫁衣要赏人(袭人得宠也),晴雯与之戏谑,并打趣袭人,妙趣横生。最后是晴雯不去取碟(秋纹到探春处取回),偏要到王夫人处取瓶——说的是“巧宗儿”(获赏)都你们得?我偏要去,也得一遭儿!

    这种琐趣,不但好看煞人,而且处处藏有内容。晴雯此去,她的美貌与伶俐,却正给王夫人留下了一个不喜欢的不吉祥的预象与预兆!所以,在雪芹笔下,越是“琐”文,越有用意,越是所关重大。

    宋妈妈临走,还特问宝二爷有无话说,可见素常之日宝、湘的情厚,妈妈亦知。偏秋纹刚从秋爽斋拿碟子回来,听见开社作诗呢(取碟的结构作用,至此又已明白),而宋妈妈也是个有心人,听秋纹说,记在心里。

    湘云收到新果新糕后、先就要问宝二爷在家作什么了?宋妈妈答说,起什么诗社,作诗呢。湘云一闻此言,急的了不得,说怎么不告诉我?宝玉听了妈妈回传这话,立逼着老太太打发人去接她。挨至次日午间,这才接来了。湘云兴致极高,一个人便和韵了两首,大家称异击赏,说:这才不枉了作海棠诗。——以上点破题目:原来海棠一社,是为她而设,她才是真正的主角人物。

    且看诗句:“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都暗点此花有一段难言的经历:寡居,离别,孤守,相思。故胎批于其句下有一条说:“又不脱将来自己形景。”

    但是更使人惊奇的是由此又引出了十二首“菊花题”来。这菊又是谁?她傲霜而冷艳,远访而移栽,最后重来新梦,坐对追怀……。这都是谁的事迹?关键自然要看宝玉和湘云二人的诗都是怎么说的。

    其十二首的次序是:

    《忆菊》——作者宝钗

    《访菊》——作者宝玉

    《种菊》——亦为宝玉

    《对菊》——作者湘云

    《供菊》——亦为湘云

    《咏菊》——作者黛玉

    《画菊》——作者宝钗

    《间菊》——作者黛玉

    《簪菊》——作者探春

    《菊影》——作者湘云

    《菊梦》——作者黛主

    《残菊》——作者探春

    你看这个“诗格局”的总结构,宝、湘二人是主,已一目了然了,别人已皆退居为“陪客”、“代言”的地位。其中访与栽,属之宝玉,对于供,属之湘云,二人相连并列四个最为眼目的命题,这不但大是特例,引人注目;就单以宝玉来说,他是每次开社时“著名”的名落孙山和受罚的人,可是这次例外地居于最重要地位了!此为何故?焉能图圈吞枣,以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来对待《红楼梦》?

    宝玉先是访寻“菊”的踪影,“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明言此“花”已落别姓之家,与“怡红”旧院已有“槛外”之隔了。及访寻得讯,随即“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在这儿,务请别忘了湘云海棠诗中才写过的“雨渍添来隔宿痕”之句,正相呼应。宝玉对她之移来是“泉溉泥封”,十分护惜,而不使“尘埃”侵入他们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