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度小说 > 传统国学 > 红楼艺术-周汝昌 > 第十九章 鼓音笛韵(下)

第十九章 鼓音笛韵(下)

种中华文化的灵智高层造诣,是中华哲理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样,当我们读《红楼》时,除了“鼓音”的“中”“边”变化之美,也就享受到了“笛韵”的悠扬之境。雪芹之笔,总是带着那滋润心神的“水音”,又不喧嚣,不小家气(有的吹笛者吹得像啁啾鸟语,一片短促的噪音,而目为“能手”),其韵远而愈清,高而愈爽。

    这是个文境的大题目,但我只说了一堆“空话”,却不知道该当怎样“举个例子”来“说明”我那一番理论。因为这实在是一种空灵的感受,很难用文字“解说”,中国讲究“意会”,不可“言传”,禅家讲究断绝语言文字“障”,求当下领悟,——都是由于“难以言说”、“一说便不是”之故。

    勉强提个“例证”吧,在同一回与相连一回书文中,鼓音笛韵交相叠奏,其声动人醉人的,似乎可举第四十三、四十四两回精采的笔墨。让我们宁心净虑,抛开那些“先入”的杂言俗说,专一致志地来赏会雪芹这一大段文章——

    在蒙古王府本、戚序本这一型系的古钞本中,前回回后有一“回尾联”,写道是:攒金祝寿家常乐,素服焚香无限情!

    只看这十四个字,便好极了,真是一派中华文境的气息与气派。这事由老太太要为凤姐作寿日引起,而且大户学小家,出个新花样“凑份子”。这一层,便写来原原委委,曲曲折折,真是引人入胜之至——如何召聚,如何分等,如何承奉,如何熙凤收集内藏“揭鬼”,如何丫鬟学会小家子话——直到尤氏最后把几份暗还了,包括周、赵二位姨娘“两个苦瓠子”,苦瓠子还不敢收……。只这一件,便写得如此好看煞人!——但你可领会到:这都是“鼓边”,一句过寿日“鼓心”还没打呢。一切齐备了,老太太新花厅上小戏等等,也都准备停当了,就等开戏了,这要击“鼓心”了吧?谁知不然!那宝玉却浑身素服,一语不发,出了园后门,跨上马,一弯腰跑下去了!

    自此,从园后门直到北门外,过了苇塘,找到水仙庵……,就暂别了“鼓音”,只听得悠扬的“笛韵”传入我们耳际心间了。你看,宝玉入庵,先就见的是洛神的塑像,引了曹子建的赋中名句,惊鸿照影,泫然泪下。也不言此皆何缘何故?井台一祭,只施半礼,茗烟跪祷,颇有小主人痴语高风——说的都是什么?是谁?总不点破——雪芹似乎存心要验验他身后的读者们,“智商”怎样?

    经过“说服”,主仆两个小傻瓜回来了,急忙换去了索服,往大西院奔去,远远就听得笙笛之音!——这是“鼓心”了吗?非也。只见玉钏廊下垂泪。这为缘何?“凤凰来了!再不来可就都反了!”老太太心神不定,袭姑娘“差点儿没急疯了”。回来了,皆大欢喜,听戏吧——却是王十朋《祭江》,众人看得心酸落泪;黛玉的尖刻嘴,刺在宝玉心上……。(当中老姑子接待“活龙”,北静王适丧爱妾……,种种穿插,尚所不及备提)。

    这一切,好看煞,也好听煞,真是一支悠扬的长笛,吹出无限的音波与心波,使你不知身在何境,说不出是悲是喜,是惊是慰!

    然后,众人向“寿星”劝酒,直到鸳鸯要恼,凤姐央求(你想阿凤一辈子可央求过谁),酒多了心头乱撞,要退息回屋一会儿——忽然,笛韵止了,“鼙鼓”动地而来,引出了贾琏与鲍二家的一场特大风波!

    我不应再这么絮絮地“铺陈”此后的情节了,你会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场巨大而复杂的“矛盾斗争”,如何一环一环地脱卸到夫奏妾三人“和好”归房,而中间却出人意外地出现了急鼓繁挝之后的又一曲悠扬的笛韵:平儿理妆。

    这是写谁?写凤姐,写贾母,写贾琏,写平儿,不错,都是的。但中心还是写宝玉。他刚刚为一个不幸自溺而亡的与凤姐同生日的金钏的命运到郊外去私祭,以达诚申信,旋即又为另一个在琏凤的“夹缝”中做得仁至义尽、举家赞服而终不免屈辱难言的平儿深深悲感。他用献粉、浣帕的一片洁诚向她致礼致敬,致惜致慰,他见袭人等都不在屋,这才独自一个,歪在床上,“痛痛地滴了几点眼泪”!

    泪太“少”了吗,你可掂掂,这泪有千钧之重啊!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神笔!你在别处可曾遇到过类似的——哪怕一点儿”?

    我以为,像这种文字,就是雪芹的笛韵。这笛韵使你翛然意远,萧然离欲,而又丛杂着深厚的悲欢莫名的情感,怅然而悠长地绵邈不尽。

    雪芹的鼓与笛,都不是“一个点儿”、“一个眼儿”。前人沈慕韩有诗咏雪芹,起句说:活虎生龙笔一枝,僵蚕垂死只馀丝。

    墨花常自翻灵舌,絮语都臻绝妙辞。

    真是不虚。所以能活虎生龙,正因他不打死鼓心,善擫活笛眼。鼓有音、笛有韵,这总非喧阗激昂轰动的那种演奏所能传达感染的境界,也不是那种浮媚轻巧的俗世乐曲所能想见的韵味。这将何以名之?只怕不易称呼。我想,在本书中暂时还是叫它做中华文化独造的灵境,也是中华天才特有的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