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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鼓音笛韵(下)

    有充分理由表明雪芹最迷中国长笛的音韵。

    香菱这个“傻丫头”,(林黛玉语),由一名被拐卖作奴的可怜女孩子,因进了大观园,一下子变成了诗人。她的启蒙师是黛玉,答问师是宝钗,讲论师是湘云——此三师也正是“《红楼》三部曲”的三个先后依次的女主角:香菱关系之重要可知。她“开笔”学作,题目是“月”,她试了三次,头两次“不及格”,而第三次就博得了大伙儿的奖赞。此第三首,中间颈腹二联最好——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无一字“死”在月上,而句句摄月之神魂。不过我这里不是要赏诗,是为了说明:一,这都是“伏脉千里”;二,这第五句“秋闻笛”与次句“夜倚栏”是宝玉、湘云异日重逢的暗示,这儿诗句好像是与唐贤的“长笛一声人倚楼”有其触磕、脱化的关系。此刻只为说一点:后半部中,还有因笛声而牵引线索的情事。当有极精采的抒写。若就现存八十间来讲,也还万幸地留下了两处写笛的妙文——

    其一回是史太君两宴招待刘姥姥。另一回是中秋夜品笛的正关目。第四十一回写婆子请示贾母,梨香院女孩儿都到了藕香榭,是否即开演: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们!就叫他们演罢。”……

    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

    要知道,在笙管笛箫合奏(术语叫“对”)中,管是主,但笛子才是挑大梁的,越远越听见它的“主角效果”。单单写了最被乐音打动的,一个是宝玉,一个却是刘姥姥——此诚所谓“雅俗共赏”,雪芹之笔,随处有其妙用,文不虚赘。

    再听第七十六回的笛声吧:

    这里贾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复入席换暖酒。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

    我要说,写闻笛的境界,写到如此简切,真可谓压倒所有笛诗笛赋。

    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

    在那种家庭中,老祖母也是文化教养中出来的,艺术审美能力极是不凡,她对绘画、陈设、衣饰、音乐的欣赏水准之高,雪芹是一笔不苟的。

    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半日,方知贾母伤感。

    你看,写中秋月夜闻笛,写到如此地步,也就写绝了!要欣赏雪芹的笔致之高,须向此等处寻味咀含。

    但我引来这些,也为多层目的,其一就是,雪芹的文境中,就有这么的一面,所以对中国的笛,也须略识其独特之点,方能深领雪芹文境独造之绝。

    请注意上引两例中,雪芹一再重用的,不是别个,乃是“悠扬”二字。悠扬也许还可写作“悠飏”。这是可以达远、升高、绵长、不尽的意境。这两个字,在“丝竹”队中,只有笛足以当之(管,豪迈深沉,但不能真悠扬。笙是绵密的和音,能悠而不能扬。箫更是幽咽如怨慕泣诉,与悠扬是两回事)。它最能及远而兼高揭入云。清诗家吴暻之句云:“头白周郎吹笛罢:湖云不敢贴船飞!”形容笛之意度,可谓一绝!但它也能吹来极幽极静极缓——即极其发挥“韵”之能事的兼胜。“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笛音愈远听愈妙。唐代音乐家李暮,在宫城墙外偷听暗记《冕裳羽衣》曲,正是一位吹笛的大师。

    中国笛子的妙音,出于竹与芦(膜),它发音特别嘹亮而富于“水音”,“滋润”之美在音中流溢(不像西方“钢管”那种音响音色),中国音乐也有丝竹大合奏,如《甘州》、《凉州》等高亢悲壮之曲,但笛子与笙管合奏,是和谐雅畅之音为主,它的乐曲不在于要激荡人的剧烈情绪,相反,它主要是让人得到一种空灵怡悦的享受——因此你看雪芹两次都强调:在天时气候的配合凑泊下,笛音是使聆者心旷神怡,烦襟涤尽。这种境界,也就是诗的境界。

    中国诗境的高处,是连“意”也无的,它目的不在于“表现”一个什么“主题思想”。当然,它也可以与表达思想结合起来,但从艺术的质素来说,那境界本身具有很高的“主体价值”,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