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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

  四,不许调脂弄粉。

    五,不许吃人嘴上搽的胭脂与那“爱红的毛病”。

    凡此,尽属“明”的一面,是“暴露”和“揭发”的性质。

    但是紧跟着下文是什么呢?是听曲文,喜得击节不已,几乎“唾壶尽碎”。又仿作,又作褐,还又“续《庄》”。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他何尝不喜读书?只不过“书”是不同的,《西厢》,《牡丹》,《庄》,《骚》,……他简直入迷了——也就是说:他有一面为俗常人诧讶难容的“不肖形景”,他又另有一面同样为世人不解的高层次的精神追求探索,审美品味。但这一面,总是不用正笔,总带着“贬词”,或只“暗度”,——并且绝无孤芳自赏、骂世嫉俗的任何口锋,叹惜伤感的气味。

    在这两三回书中,方是专写宝玉性情气质、天分才华的真正文章,而你已可看得分明,雪芹写人,毕竟都是怎么运笔传照的。这就是《红楼》艺术的一大绝技。

    旧日的欣赏批点者,并不是用今天我们这种语文和方法来表达他们的感受的,他们用的是咱们中华传统的方式,且引一二则来,似乎也可以佐助浚发今日读者的灵智。第十九回之前有一绝句,写道是——

    彩笔辉先若转环,心情魔态几千般。

    写成浓淡兼深浅,活现痴人恋恋间。

    同回回后又有一段总评云——

    若〔欲〕知宝玉真性情者,当留心此回:其与袭人,何等留连;其与画美人事,何等古怪;其遇茗烟事,何等怜惜;其于黛玉,何等保护!再,袭人之痴忠,画(美〕人之惹事,茗烟之屈奉,黛玉之痴情,……千态万状,笔力劲尖,有水到渠成之象,无微不至——真画出一个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

    批者的理解力是高级的,也正说明了《红楼》艺术的非凡超众,使他心折不已。(我略去的一些“警悟”语,其实也是当时为了公开,不得不周旋世俗的障跟法而已。)问题落到今日我们这一代人,是否也还能同样赏会那支劲(简净健举)尖(深刻锋利)而运掉自如的彩笔呢?

    至于宝玉究为何等人?批者所指最为中肯:乃一上乘智慧之人。但本书旨在谈艺,不能多涉此义〔1〕;为晓雪芹笔法之妙,且再引二例,以为本章收束。一例是宝玉病起,出户行散,杏花谢尽之时;一例是他“不肖种种”挨打之后,莲叶尝羹之际。

    那日正是清明佳节,天气甚好,宝玉饭后闷倦,袭人因劝他园内散散: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支杖,靸着鞋,步出院外。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乌刂]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与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因说:“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

    这已又是诗境了,中间还夹着湘云对他病中疯状的戏谑,也是一种暗笔“三染”,然后——

    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己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这才真是“活画出一个上乘智慧之人”的“心情魔态”,令人不胜其感叹,为之震动,为之惆怅。

    但是,正在这一点上,他与世俗的“价值观”、“利害观”都发生了冲突,世人如何能理解这么一个“怪物”?说他是疯,是呆,是愚拙乖僻,所谓“万目睚眦,百口嘲谤”了。他父亲不是不爱他,只是不“懂得”他;加上了诸事凑泊,最后贾环使坏,诬陷他“强奸母婢”,才激怒了贾政,誓欲置之死地——怕他今后会惹出“拭君”的大祸来!这怎怪得那时代的一位严父?宝玉吃了亏,死里逃生,卧床不起,这引出莲叶尝羹一段故事。这都“不算”,最妙的是偏偏此时傅秋芳女士家婆子来看望慰问,宝玉一段痴心,看在秋芳的面上,破例让婆子进来了。及婆子告辞,出了院门,四顾无人,她两个悄悄对话起来——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王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而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请你且慢开颜捧腹,请你掩卷一思:雪芹是何等样人?他怎么想出来的这个笔法?写一位全部书的核心主角的外貌内心,却让两个陌生的、无文化教养的婆子来给他下“考语”,写“鉴定”!你道奇也不奇?古今中外,小说如林,可有哪一部是这么用笔的?

    这个,我真不知道在新的文艺理论上用什么术语来标名此一艺术奇迹?所以在孤陋寡学的无可奈何中,我只得借来了“明修暗度”的提法。

    自然,你也会更为明白什么叫做“背面傅粉”了吧?

    〔1〕请参看拙著《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中编,专论这个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