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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众生皆具于我

    1980年夏,在美国举办了一次首创的国际红学研讨会,八十馀人参加,大聚餐时又达一百一十多人。其中有余珍珠女士一篇论文,引我最大的注意。她登台演讲那一日,我作了即席的(特别动议的)发言,指出这一论文的价值。嗣后她重新写过,又寄给了我。(巧极了,1987年4月l日我到普林斯顿大学去讲《红楼结构学》,又见她在座,会后并来致意,不知她怎么得到讲演消息的。)我认为她那次专论宝玉被笞那一特殊场面,是第一个触及到雪芹艺术奥秘之一面的青年学人,识解不凡。她的主旨是说,在此巨大而奇特的场面中,每个在场之人都有他(她)自己的感受、心情、处境、表现……,如此之各不相同,如此之复杂深刻,而写来却又如此之自然而生动,感人心魄……〔1〕。

    她能把这个场面“抓住”,而提出了与俗常不同的鉴赏,确实可贵——俗常只认为贾政这个“封建势力”对“叛逆者”的压迫是如何心狠手辣……等等。那诚然太浅,太死,太不懂得雪芹的小说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个例子十分重要。但要讲它,还宜稍稍退到正题之前,看他是如何地层层递进,一步一步逼向**“结穴”的。

    细按这一条大脉,从二月二十二日搬入大观园,不久就开头了,雪芹笔下明白:宝玉自入园之后,心满意足,每日尽情享受,不但书画琴棋,还与丫鬟们描鸾刺凤,斗草簪花……无所不至——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

    由此方引出偷读小说戏本来。此实“不肖”行径之始。

    意外灾难,“魇魔法”害得几乎丧生。好容易历劫复命,迤逦已至夏天。由第二十八回,在薛蟠开宴,席上结识了蒋玉菡,此为一大关目。恰好同时元春赐下了端午节赏,有红麝串之暗潮。这时已接上了史太君清虚观一大段精采场面(但此刻不遑叙它,须入另章),却又因张道士提亲,引起了一场特大风波(宝黛大吵闹,贾母生气伤心),为全书中所仅见。好容易二人和好了,又因“借扇”说话不慎,惹恼了宝钗,罕有地破了浑厚的常态,翻脸痛刺了他一下!

    这已“够受”的了。谁想因看“画蔷”遇雨挨淋,跑回怡红院(途中跑丢了怀中宝物金麟,是暗笔),叫门不应,怒踢了开门的——却是袭人,惹了一场重伤吐血的愧悔之事故。

    犹不止此,因为跌损扇子,又和晴雯闹出了一场少见的气恼,又是一场巨大的风波(不吉的预兆)。

    ——犹不止此,因为暑日会客,心中烦厌,精神异常,阴错阳差,误向袭人诉出了惊骇世俗的肺腑之私,以致吓坏了袭人(日后才向太太王夫人密谏,让宝玉离开大观园);而且,他在这等羞、急、烦、虑的心绪下,去会了贾雨村,心不在焉,神情应对,也大失常仪,使贾政甚为不悦——此亦暗笔,后文方知。

    这样,方才“逼”向了致命的一幕:他午间独自进入母亲房中,与大丫鬓金钏戏言,又惹怒了假寐的太太!太太的翻身一巴掌,使金钏无法再活,投井自尽。

    这个祸,可就惹大了!

    但这还是家门以内的事,以外的呢,书中了无正叙之文,却又暗中自有一段与蒋玉菡秘交的情由,隐在幕后。可是他不知道这下子激怒了忠顺王爷!

    贾政哪儿梦想得到,祸从天降,王府找上门来了,索讨戏子小旦蒋琪官,说是满城的人都知道宝玉藏起来了。贾政不听则已,听了震撼了心魂——王府一级的事故,弄不好会引来杀身灭门之祸!他正待详究,却不料贾环这小小年纪的孩童,急中生“智”,诬告了哥哥一状:“强奸母蝉”!

    贾政此时已经气得愤不欲生,自责生了逆子,辱没了祖德家风,非要把宝玉处死不可了。

    必须将以上脉络,理会得了然于胸,才能谈得上如何赏析写宝玉被笞的这一特大事件的艺术奇迹。

    ——我这儿的任务并不是要复述故事情节,只是为了叙清脉络以便赏析余珍珠女士提出的那个主题的艺术特点。叙脉络,不算难事,要赏析笞打的正文场面及人物,可就很不易为了,因为这在文艺鉴赏领域中,想找类似的例子和评论来助我讲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