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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冬闺夜景

千里伏脉,与前文写茶房女人婆子们吃酒斗牌以致后来酿成大祸是同一伏脉法。

    一语来了,只听咯瞪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吓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已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我不禁又要多话:前文已有一个“移灯灶香”(今时人有电灯的,已不懂这个“移灯”了,顾随先生讲鲁迅小说的“诗化”之笔,正亦举过一个移灯之例),这儿又有了一段对火盆的特写(以小铜铲把燃着的炭用盆内的极细的炭灰埋上,是为了过夜不熄——如同“闷炉火”是一个道理)。这节特笔,直将冬闺深夜的“氛围”烘染得追魂摄魄。

    但还未真的“睡”了——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饭。他这会还不保养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宝玉问:“头上可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说着,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

    请你从开头晴、麝二人卸妆起,迤逦至此,整个儿回顾一下,品味一番,这毕竟是一般小说概念中的哪一类“情节”、“故事”?是文还是画?都难“归类”。只有一个最恰当的称呼:以诗心察物,以诗笔画人,以诗境传神,以诗情写照。一句话:他能把一切要叙写的对象都加以“诗化”。这才是雪芹的第一了等难以企及的艺术奇能,文章绝擅。

    还请你不要以为我只欣赏那两个丫鬟的神情意态,口齿心灵,我同样欣赏那外间屋的值夜的老嬷嬷的声音。因为这也是组成那个诗境的一部分。雪芹的笔,到此收煞一段夜境,不仅仅是为了与开头凤姐的吩咐相为呼应。他从老嬷嬷那里又传出了另一个角度的“摄像”。他总不是只会站在一个死点上用一个死视角、死焦聚的低级的摄影者。

    在这所举之例中,更易参悟顾随先生的“诗化”的小说理论。也充分证明了他所说的行动的诗化,并不凭借于对大自然(客观环境景色)的过细描写。行动的诗化,并不限于英雄侠士;你已看见两位丫鬟的行动是如何地让雪芹大诗人的妙笔给以诗化的成就了,他正是对自然环境等“外物”惜墨如金,一字不肯多费——晴雯从后房门到得院中,只有“只见月光如水”一句,实仅用了四个字便足够了,而对行动的诗化,则曲折周至,一笔不曾疏略。此中消息,首先参透悟彻的,端推顾先生一人。

    我也曾与若干位文艺界工作者如影视导演等人士有过一些交往,我方发现他们大多数把我所说的“诗境”理解得非常表面和狭隘:一提这个意思,他们“反应”出来的总会是“一片湖波,柳丝拂水……”,“一座花园,花木楼台,山石掩映……”之类。除去这个,他们不知道还有更广大更复杂、更丰富的非自然景色的诗境,对我所要求的人物行动的诗境,简直是全然钝觉的。这使我深感失望,也加倍思索,在我们中华传统戏剧舞台上,昔时的艺术大师们创造的那些奇迹——我常举最易领略的二三实例。如果只知道杜丽娘与春香二人《游园》那叫诗境,就必然不能懂得《山门》的鲁智深、《夜奔》的林教头、《起解》的玉堂春(苏三),那才更是真正的诗境。

    为什么说这是诗境?因为这早已超越了西方戏剧理论观念的“逼真”与“再现”的艺术层次。一个粗鲁胖僧,不守戒律,抢酒喝醉,拆亭毁寺……这怎么“逼真”、“再现”?再现了能让观众在台下“击节”审美大大享受吗?落难逃命、慌不择路、残月昏宵,人亡家破,急奔梁山……冤沉大狱,诬为杀夫,受尽屈辱,发解太原,自忖自祷,柔肠百结——这不幸之妓女,是个蓬首垢面的死囚!要把这些“逼真”“再现”?怎么可能?有何“看头”?可是,请你看看咱们中华文化的舞台艺术吧!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个什么奥秘?

    不是别的,就是我们的民族智府灵源中的善于“诗化”的宝贵质素和本领才华。《红楼梦》则是在小说形态领域中的一个特立独出的范例。

    在《红楼》之前、之后,都找不见这么好的榜样,尤其是之后,尽管伪续、仿续、效颦的小说车载斗量,似乎再也没有出现一部能运用诗境的小说。勉强搜寻,我觉得只有刘鹗作《老残游记》,有时暗向雪芹学艺,却达到了相当的水准,凤毛麟角,令人弥足珍贵——也愈觉怅惘了。

    〔1〕暖壶,非今日水银玻璃之保温“暖瓶”,乃旧时用棉套罩严的茶壶。

    []内为异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