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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奇书”之“秘法”

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

    请你着眼:这还并未正笔写那荣府一字,然而经这“三染”,已经将一个潭潭大府的气象声势烘托得“合目如见”了!

    写府是如此写人,也是异曲同工。比如写刘姥姥要找的周瑞家的,从“情节”上讲似乎只是用她来带领引见,但若只知此“一”,不明其“二”,便呆看了《红楼》艺术之妙处。写周瑞家的身份、言谈、举止、心肠、才干……,不单是为了写她这个“太太的陪房”,正是更为了借下人写她们的主子,——要知道,在那时代大家子挑选亲近的男女仆役侍从,那标准要求是非常严格的,一般庸材没有“特殊关系”是很难及格被挑中的。写这位大身份的仆妇,也正是一种烘云——还是为了托那主题的“月”。

    领悟贵乎举一反三,我就不必也不能逐一絮絮而列陈了。

    然后是“背面傅粉”值得先提它一提。

    背面傅粉其实大范围也属于供托,只是有了一层正与反的区分。烘云是从旁,旁也是正面。而妙法却又生出一个从“反面”来烘染的奇招儿。

    在文章中讲背面,自与绘事不能全同,因为所有比喻都只是“善巧方便”(释家讲经说的技巧)的启示而己。如在《红楼》艺术上讲,则可以看出这种背面傅粉之法约有两式:一式是贬,一式是赞,而两式表里倚辅,相反相成,共臻奇绝。

    就拿宝玉作例最是醒自——先是黛玉目中初见时,一段形容,前章论“叠笔”时已引,那段最末的两句是:天然一段风流,全在眉梢;一生万种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下面就引出来那两首“后人”的《西江月》: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请看此二词,没有一句是“好话”!作者还特为点明“批宝玉极恰”!这“批”,可谓贬之已到极点了。

    再看王夫人向黛玉“介绍”的话,那就更妙:“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然后即又是黛玉回忆,早听母亲说过这个表哥如何“顽劣异常”,想象此人不知是怎样一个“惫懒”人物——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人小么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这么多的话,一色是贬。你再自去检看“莲叶羹”那一回书,傅家两个婆子的对话,就更妙不可言(今不备引)了!

    这全属“背面傅粉”的妙法的范围。

    再一种则又另有妙趣。我举薛蟠——读者有谁会认为呆霸王薛大傻子能是宝玉这个人的“知音”吗?大约没有。然而说也奇怪,有一回,端午佳节之前,薛蟠送来瓜、藕、猪、鱼四色奇品,说了一句奇语:“……我想了一回,只有你还配吃!……”

    所以,莫把薛大爷看“简单”了,他对宝玉,也竟能“相赏于牡牡骊黄之外”呢!

    这也还是“背面傅粉”的妙法。是贬是赞,休只死拘字面形迹外表,要品嚼深处的厚味,才得雪芹真意。

    再有对凤姐,也是正面背面交互傅染,因为后文还要专论她的事,此处暂且“按下慢表”为是。

    这之外,还有一个“空谷传声”。

    “傅粉”的时候,不管正背哪面,总还得有“纸”,才分反正面。但“空谷”更奇了,这儿连“纸”也没了,遑论什么正面背面!它借“空际”传音,可谓“四无倚傍”。这神通就更大了。

    例子是什么?《红楼梦》中,实在并非绝无仅有。试看冯紫英,说他与“仇”都尉家子弟挥拳打架,伤了对手。却绝口不言来龙去脉,所因何事。又说铁网山打围,又说“不幸中之大幸”。隐隐约约,涵蕴着几多事故,重大关系,一不“勾勒”,二不“皴染”,笔法突兀奇绝。此一例也。

    再如,书中只写过宝玉与秦钟的结识交情,未涉任何他人。可是到了后来,忽出一段宝玉与柳湘莲的私谈,提到他惦着为秦钟添坟(坟是土堆起的,经一年风雨,便见颓毁,故每岁清明要重新培修加土,是为添坟),只是有心无力,还让茗烟去上坟,见已添新了,还很纳闷——至此方知湘莲早己办到了。秦、柳二人友情,从未叙过。柳又密语,不日他即将远走高飞,后会难期,二人有依依之感。而对此种种,却再无“交代”。

    还有,宝玉怎么私交蒋玉菡?忠顺王府来人寻,方说出城中人十停倒有八停都说是宝玉藏起玉菡了。这是骇人听闻的“大案”,怎怪得贾政又惊又怒又急又怕。然而,书中何尝写过这些?

    说这是“补笔”、“倒叙”之法,也许不能算不对;但我要提醒的正是:这不仅仅是那么简单的“补”,正是空谷传了无限“外音”,关系不是重在已发生的事,——重点是为后文的伏脉而设。

    一击两鸣,双峰对峙,得隙便入,脂砚在第五回前幅即一一点出了,今不细述。与“横云断岭”相对峙的,还有一个“云断山连”法,俱见后文,今亦不必一一絮语了。

    〔1〕很晚出了一个张新之,即“太平闲人”,前章引浦安迪教授均论文时,曾提到他,他的“红学观点”我不太赞同,但我曾在拙著中指出他对雪芹的文笔有极好的见解。此外难有别家令人印象较深的评艺的批语。

    〔2〕这个烘,也许就是“滃”字的讹写。兹不枝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