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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补遗”与“横云断岭”

    何为补遗?在著述中,已截稿,已印行,后有新获,或发现旧日疏漏不足之处,或本人,或子弟门生,或他人,为之补缀脱漏缺失,或附卷末,或另成编,谓之补遗。至于写一部小说,又哪儿来的补遗?你若知道是“遗”了,当时就该“补”入,方为顺理成章的“作品”,又何补遗之可盲?然而,雪芹在他那奇书里,竟有“补遗”之笔。这就更奇了。在文学史、小说史上,这种“补遗”未听说过。

    但是,小说中有“补遗”这个命题,非我杜撰,乃是脂砚提出的。第二十六回,有一处批云:你看他偏不写正文,偏有许多闲文——却是补遗。

    “闲文”到底不“闲”,竟是补遗拾阙,此千古未闻之奇也。

    我们且看一看,脂砚这是针对哪段正文而讲话的呢?

    原来,这回开头就是佳蕙来找小红——那时小红(红玉)方对贾芸渐渐发生了一段心事,正在神魂不定之际,怡红院的另一个小丫头佳蕙半叫姐姐,可在屋里?于是二人谈起来,佳蕙把刚才因送茶叶与林黛玉而得了赏钱,交与小红代存,——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

    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吟,也是一样。”

    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

    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

    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紊日殷勒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睛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何身就跑了。

    文情至此,恰巧又碰上了另一个笔法,叫做“横云断岭”。稍后再讲。如今且说,那脂批针对的,就是由佳蕙口中“补”出的前文所“遗”而不叙的情景!

    但最妙的则是脂砚在此一连就下了八叠的批点语,实令人叹为奇观——

    一、当佳蕙说到给林姑娘送茶叶、老太太也正送钱给黛玉时,批云:“是补写否?”

    二、当说到林姑娘生得弱,时常吃药时,有批云:“是补写否?”

    三、当说到“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时,有批云:“是补文否?”

    四、当说到“各处还完了愿”时,有批云:“是补写否?”

    五、又说到叫把跟的人都按等有赏时,有批云:“是补写否?”

    六、当说到“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时,又有批云:“还是补文!”

    七、及至说“前儿一支笔放在那里了?”又有批云:“是补文否?”

    八、及想起“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时,也有批云:“还是补文!”

    请看,这就是中国小说评点——文学赏析特殊形态的特殊格式!批者连举八处例,连同首一条“总论”共成“九叠”之文,或者正人君子老古板儿嫌他“这大贫气”,“讨厌得很”,但批者何以这等不厌其烦而采此格式?他自然也有一番道理:就是为了给读者用力加强印象,加深说服力,加重这一笔法的意义。

    全书中这样的补遗之文,随处皆有。如书已到第五十四回,方从贾母说话中补出袭人自幼随侍过湘云的往事。又自凤姐口中补出了王夫人已因其母丧而赏过四十两银子的现下之事。而且还连带补出了鸳鸯也在为母服孝的处境。一切自然之至,不觉其枝蔓琐碎;而又令人感到“幕前”事已够繁,但“幕后”之各种情状更是丰富得多,如此方不单薄。

    这儿便又需要说明两点:

    第一,这也就同时是前章所提出的“得空便入”之法。

    第二,在一般文章、史传或小说中,也是常有追叙的部分,并不为奇;说评书的管这叫做“倒插笔”,是“插”者,即“楔入”之义也。但是,雪芹的那种“补遗”法却与俗套的不同——俗套的办法是笨法子:明截硬揭,即用“看官有所不知,原来在此之先”,曾有如何如何之事情发生了……,云云。这样的追叙,是死笔,是下品——仅仅令人明白了此前有事,除此略无意味。雪芹那笔可不是这样,你看他,那简直活极了,似流水行云,毫无滞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