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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荇水荷风柔情万种 嫉心诡谋恶浪千叠

罪。”说毕,施耐庵见他人物俊秀,彬彬有礼,心中顿生好感,便一把推开窗户,说道:“潘总管,此刻秋水澄碧,云天气爽,真如当年王勃所书‘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期而遇,晚生多承照应,请总管在此与晚生共饮一杯。”

    潘一雄挥挥手,冷淡地答道:“不必多礼,小弟此来,乃是要告诉你一桩极不好的消息。”

    施耐庵一惊:“哦,什么极不好的消息?”

    潘一雄道:“今晚二更,有人要来杀你!”

    施耐庵先是惊异,接着摆摆头道:“总管说笑话了,晚生在此地无冤无仇,不会有人来杀我。”

    潘一雄冷笑道:“哼!俺这龙潭虎穴之中,都是些脾气火暴的杀人魔君,你今日得罪了那么多的会中兄弟,还说无冤无仇么?”

    施耐庵愈发奇怪,问道:“晚生自来这乌桥镇上,小心翼翼,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谨小慎微,执礼谦恭,何曾得罪过哪位义军兄弟?”

    潘一雄道:“施相公你错了。俺这些绿林中人,抛头洒血,视如儿戏,只有一桩看得比性命还重,那就是辱没不得颜面,受用不得糟践。今日大厅之上,你一人扫尽了所有兄弟的脸面,还敢说谨小慎微,非礼勿动?”

    施耐庵心中一震:今日正厅之上,自己除了破解那本《御批千家诗》,未曾多说一句话语,又何曾扫了义军兄弟的颜面?这真是天下奇谈。

    潘一雄瞟了他一眼,续道:“相公试想,俺白莲教红巾军本来在此打家劫舍,坐地分金,快活舒坦,清闲自在,你,却偏偏要藏下一本什么‘绝世秘籍’,惹得俺太师父千里奔波,几乎丧命江南。”

    施耐庵渐渐明白,原来是为了这桩公案。

    潘一雄道:“今日大堂之上,你又不知用了什么谄媚手段,哄得大龙头将你捧为上宾,竟在圣母佛龛之下,太师父宝座之间占了那一席之位!”

    施耐庵心想:这都是大龙头心甘情愿,与我何涉?

    潘一雄越说越气愤,脸上竟然红光闪烁,他道:“事后,你又捧出那本不知何年灶下未曾烧完的破书,花言巧语,故弄玄虚,欺着俺弟兄们胸无文墨,拉扯到什么‘剑与笔两绝’上头,为你们这些书呆子吹嘘,想要压倒俺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好汉!指着和尚骂贼秃,讥讽俺们只知舞枪弄棒,脑袋迟钝愚鲁!”

    施耐庵按捺不住,问道:“潘总管,难道你今日此时,是来与我争个是非曲直的么?”

    潘一雄淡淡一笑:“不是。施相公,小弟此来,乃是将军中弟兄们的气愤之情转达与你,这些,都只是小弟耳食之言,倘不是尊敬你施相公,俺潘一雄何必前来?又何必与你讲这一番肺腑之言?”

    施耐庵望着他那俊逸的风采,觉得此人心地倒也不坏,点点头道:“潘总管如此关照,晚生感激不已。请问:教中兄弟们还有些什么议论?”

    潘一雄道:“唉,议论尚多。不过,小弟就不一一转述了。”

    施耐庵道:“还是请总管详细谈来。”

    潘一雄拇指一甩,赞道,“好!施相公有度量,那俺便索性告诉你罢:弟兄们纷纷言道,俺们跟随太师父冲锋陷阵,洒血抛头,多少强仇凶敌都奈何俺义军兄弟不得,想不到今日被一个穷酸一齐耍了!若不杀却此人,俺们弟兄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天下的绿林好汉、江湖豪杰!”

    施耐庵道:“难道,太师父那一席话竟然他们都没有听进去?”

    潘一雄笑了笑道:“嘿嘿,俺这些生死弟兄,天生的牯牛脾气,慢说是一首诗,一席好话,便是生公说法,如来讲经,也休想改换他们那只知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秉性。”施耐庵道:“那么,大厅之上,他们为何又不出言相诘?”

    潘一雄道:“太师父威镇全军、德高望重,何人又敢当场撩虎须?弟兄们是怜念太师父年岁大了,一时糊涂轻信,才未有当场对你发作,不过,事过境迁,一把钢刀,两段麻绳,乘着无人之际,只消来得一两个亡命兄弟,将相公你拖到水边滩头,就这么喀嚓一下,神不知,鬼不觉,立时了帐!”一席话直说得施耐庵浑身起栗,他战战地说道:“那、那、那他们就不怕太师父追查出来?”

    潘一雄道:“呵呵。追查?太师父日理军机,哪里顾得了许多,即便记了起来。弟兄们一齐作证:或是失足落水,或是黑夜潜逃。人死无有对证,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不觉又惊又怕又气又怒,想不到这些绿林中人,这些率领教众血战凶顽的会首、旗首们竟然如此愚鲁、凶狠。他悔不该千里迢迢追寻到此,悔不该费尽心思夤夜详解那本秘籍中的精髓,一番热心,一片至诚,换得来的竟是这样的误解与凌辱,以至顷刻便有杀身之祸。

    想着想着,他疑虑地抬起头来,又一次审视着站在面前的潘一雄。只见这个英俊威猛的青年汉子眼里显露着毋庸置疑的坦诚,一张清秀白皙的脸庞上看不到丝毫的邪恶与狡诈,一边焦急地来回疾走,一边绞扭着双手,不时倾听周围的动静,朝施耐庵投过焦急而关切的一瞥,仿佛此刻杀身之祸随时皆可降临,而他,正准备为眼前的施耐庵分担灾难。

    施耐庵止不住心头一阵悸动:好一个仗义的热血汉子,尽管那一切听起来难以令人置信,可他那双充满关切与热诚的眸子,叫人不得不相信这场即将临头的杀身大祸决非虚妄。他对潘一雄长揖到地,说得一句“多谢总管急难传信!”忙忙地埋头收拾衣服行囊。他七手八脚收拢了案头的书稿笔砚,刚刚走到床头,蓦地,帐钩上挂着的那一袭血红的锦袍赫然印入眼帘,他胸中猛地一热:哦,太师父珍重相赠的锦袍!立时,耳畔又响起刘福通那深沉豪迈的话音:“施家兄弟,多亏你……俺刘福通方才大梦惊觉!多亏你……救了俺,救了俺这支红巾义军!若蒙不弃,这把大龙头交椅,就让给施家兄弟你了!”

    施耐庵又犹疑地转过身来,对潘一雄讷讷地说道:“潘总管,我相信你的真诚与善意。可晚生总觉得,太师父是英明睿智的,红巾军的兄弟姊妹们是明察善恶的,他们,难道真的忍心冤杀我一个无拳无勇的读书士子?”

    潘一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阴影,冷冷笑道:“绿林军中,难免鱼龙混杂,兵戈岁月,岂少覆盆之冤?俺这乌桥镇上,何日没有仇杀之事发生?唉唉,施相公你也太迂腐了!”

    话音未落,湖面上忽然响起桨橹咿呀之声,施耐庵扬首往外一看:只听得一阵“簌簌”的荷梗芦叶之声响过,莲塘内早悄悄地划出一只船来。只见一个头扎红巾的义军小头目在船尾划着桨,那船梢头却躺着一男一女,男的头戴贡缎万字巾,身着寿字长袍,女的则是紫色绣襦,银青比甲、蜀锦销金长裙,一副乡宦封君服饰,两个人都一式地倒缚着手脚,嘴里塞着麻团,腰间各系了一块巨石,横躺在船板上,徒劳地扭动挣扎。

    施耐庵扭头问道:“潘总管,这个义军兄弟待要作甚?”

    潘一雄剑眉一扬:“作甚?俺军中的弟兄整日干着玩命洒血的营生,困在这乌桥镇上,心里头一股无名怒火憋得紧,除了杀人泄愤,还能找到别的乐趣?”说着,他朝小船噜一噜嘴,又道:“这汉子是俺‘黑虎旗’下的小头目,当年投效义军之前,沿街行乞之时,曾被这夫妇二人劈脸啐过一口唾沫,今早趁太师父远赴盐城,瞅空子捉了这一对男女来,挂石沉湖,以了宿怨!”

    施耐庵忙道:“那么,大哥身为掌教总管,难道就不能管一管?”

    潘一雄双手一摊,说道:“唉唉!眦睚必极,便是这些鲁莽汉子的本色。管得张三,管不了李四,管得今日,难保明日无事,俺红巾军还靠这些弟兄冲锋陷阵,这种事儿,连太师父都睁只眼闭只眼,叫俺如何去管?”

    话犹未了,只听得窗外“卟嗵、卟嗵”两声,那船头的两个男女早被抛入湖中。两团水花溅过之后,那只船又悄悄儿划入了密密的莲塘。

    施耐庵望着那两圈涟漪,摇头乍舌,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一时惶急无计,疾骤踱步。潘一雄望着他那恐惧焦虑的神情,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时,只见施耐庵猛地转过身来,焦急地问道:“潘总管,你说,他们一定会到此来杀我?”

    潘一雄道:“唉,一定的,来此之时,我已看到有一条大汉磨刀霍霍。只怕他少时便到!”

    施耐庵忙问:“他是谁?”

    潘一雄道:“就是那个大龙头的替身,前时就要杀你的王擎天!”

    施耐庵一听,又记起了王擎天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记起他浑浑噩噩的神态,记起了那天他不问青红皂白,先要杀花碧云,后来又要杀自己,那目眦欲裂的骇人情景,要说别人磨刀霍霍来杀他尚自不信,说是这个王擎天,他再没有什么怀疑了。

    施耐庵直搓双手,忙请教潘一雄:“潘总管,事急燃眉,还请大发慈悲,替晚生指条生路。”

    潘一雄面色恳挚,凑到施耐庵身旁,一阵耳语:“施相公,如今只有一条路,那便是:走!尽快离开这龙潭虎穴,去找你的锦绣前程。”

    施耐庵不觉犹疑,说道:“晚生离家出走,一心便是想找到救世济民的英雄大豪杰,以伸家国之仇,一展平生抱负。太师父对晚生义重如山,晚生怎可不辞而别?”

    潘一雄怂恿道:“哎呀,施耐庵,倘不当机立断,王擎天一到,悔之晚矣!如今普天之下,英雄豪杰所在多有,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太师父处俺改日与你致意。你可不要迂腐,赶快走吧!”

    施耐庵一听,尽管心中尚在仿徨,但觉着此刻已不是有理可伸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走、走、走!

    潘一雄见施耐庵主意已定,道一声珍重,身影一闪,出了观澜阁水榭。

    施耐庵匆匆收拾好行囊,疾步奔到门口,忽然,一股眷恋之情不能自已,他又想起了太师父那豪迈深沉的面容,想起了这个小屋里曾经婷婷立过的花碧云那娟秀的身影,又记起了满厅会首、旗首们那粗犷淳朴的相貌,他不觉驻足回身,走到桌旁抄起狼毫,饱蘸浓墨,留下了一张字条:

    风尘际遇,萍水相逢,感知遇之厚爱,慕草泽之龙种。道不同,心相通,何日里,婵娟共,且将这一支秃笔,满腹经纶,写尽那,沉沙折戟,骏马高风。

    受恩士子施耐庵再拜

    写完之后,他紧束伞囊,长剑出鞘,掷笔长叹一声,趁着暮色将临,奔出了观澜阁水榭,奔向那水光掩映的莽莽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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