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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觅豪客书生闯乌桥 斩红妆教主排貔貅

阵悸动。掌坛龙头,不就是久已倾心仰慕的大英雄刘福通么?在北上的途中,他不知听到多少关于这位大豪杰、大英雄的传说。百姓们曾描绘过刘福通的形态,说是他身高一丈二尺,一杆夺命铁枪力敌万夫,双臂能开百石硬弓,当年揭竿起事,一拳打塌过阜阳府衙的门前照壁;更有人说他骑马杀敌,能在水上驰骋,临阵斗勇,呼风唤雨,点石成金,元人见了他那杆大旗,便逃得无踪无影。尤其是他那把松纹古剑,深得前辈高人真传,使得性起,呼吸之间能同时取十余人性命。如此神奇的大英雄,千古一人!施耐庵日日向往,不想此时竟能睹面相逢,那一腔喜悦,自是不可形容。他俯在坛下,仰目睇视,只见会首座上高踞着一位红脸大汉,浓眉抹额,豹眼环睛,满腮虬髯犹如根根钢刺,虎虎生威,一股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他恭恭敬敬地说道:“拜见大英雄、大豪杰、一代大侠、白莲教红巾帮大龙头!”

    听到这一串话语,刘福通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问道:“你是何人,竟敢闯坛作证?”

    施耐庵莫名其妙,连忙问道:“作证?晚生不知要作何证?”

    掌坛总管插言道:“这位是钱塘秀才施耐庵。”他转身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请这厢来。”说毕,搀起施耐庵,引他走了几步,说道:“你抬头看一看,可曾认得这个女子!”

    施耐庵顺着总管手势望去,只见两名刀斧手拥着一位女子从大柱后面走了出来,刚一照面,他不觉大叫一声:“怎么,是你?”谁知那女子毫无反应,竟将双眼转向一边,冷冷相对,仿佛从来就没有见过眼前这个书生一般。

    施耐庵心下兀自纳闷,这个行迹怪异的女子,分明在那生死关头、荒郊野岗两次相逢,此刻怎么好似陌路之人?这几天,他仿佛梦中一般,简直弄不清自己面对的这桩桩件件究竟是真是幻。他记得那日循着这女子留下的白绫所指的方向,迤逦行来,当晚到了淮河南岸一个小村。该处接近白莲教活动之境,元兵不敢夜间巡逻搜索,他才敢寻着一爿客店,开了一间僻静客房,饱餐漱洗之后,一头躺倒,刹时便进入了梦乡。睡到夜半时分,他忽然被窗外一阵絮语惊醒。他一个骨碌,翻身爬起,抓起湛卢宝剑,躲到窗户后边,倾耳聆听。人声尽管低沉,在这万籁俱寂的静夜之中,显得十分清晰。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这件事非同小可,百口莫辩,你还是不管为好!”

    一个男人低声说道:“那不成,俺与你的情谊乃是生死凝成,旁人的事不管,此事非管不可。”

    “你要还把我当成知己,就不要管了!要管,那我就与你断绝情意。”说话声中夹着“铮”地拔剑出鞘的声音,那女子的声音继续说道:“我,我宁可杀了你,也不愿牵连一个教外的好心人。”

    施耐庵不觉一凛,要杀人?他想出去看个究竟,转念一想,听屋外这两人的声调,似乎十分亲睦信赖,也许是闹着玩儿的,自己出去,岂不尴尬?想毕,他摄住心神,伏墙聆听。

    那男子说道:“你是为报先辈血仇才入白莲教的,国仇家恨难道就此罢手,满身绝世武功,难道就此抛却?”

    那女子低声答道:“想起这一切,我怎忍割舍?可是,那个人不是寻常的人,他便是我父亲千叮万嘱、藏着百年秘籍的人。”

    那男子“哦”地惊叫一声,沉默了一阵,忽然说道:“他在哪里?”

    女子道:“唉,我真后悔,都是我铸成大错。还是你讲的对,天下的女子之所以屡遭屈辱、难成大器,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肠太软!唉,我死不足惜,担心的倒是牵连了他,九泉之下,有何面去见含恨死去的父亲!”

    那男子劝道:“不要急躁,不要自暴自弃,有俺在,会找到办法的。嗯,有了,你过来。”

    女子说:“当心有人。”

    话音未落,残苇丛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重浊的呼吸离窗户愈来愈近,刹时,窗户纸上印出一个人头的影子,一晃即便消失。施耐庵欲待偷听,窗外两个人脚步声早已渐行渐远,那语音也渐趋微弱,甚至听不见了。

    施耐庵心中有事,也顾不得再去招惹是非,返身躺到床上,黑甜一觉,齁齁睡去。他万万想不到,待他醒来,竟然被人蒙了双眼,撂在一个潮气薰人的房间。两日来,倒也好酒好饭,无甚虐待。此刻,糊里糊涂被带到这个大厅之上,重新见到了这位两次相遇的奇女子,心中真是百思难解。

    大厅上的人们静观待变,窃窃絮语。施耐庵又听得那掌坛总管说道:“休要打岔,我问你,两日前的傍晚,是不是你在淮河边上杀了两个元朝铁骑,割断了这个女子身上的绑绳?”

    施耐庵正要回答,那冷冷伫立的女子却抢先说道:“不是他杀了元兵,是我杀的。”

    掌坛总管斥道:“负罪之人,不准插言!”说着,眼睛悄悄瞟过一抹制止的眼色。花碧云毫不理会,斩钉截铁地说道:“众位坛主、会首、旗首,众位弟兄姊妹,想那元兵铁骑身手不凡,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又怎能杀了两名蒙古铁骑!”

    大龙头刘福通颔首道:“花旗首讲得在理。”

    掌坛总管急道:“花旗首,此事大为蹊跷,你也不必冒名顶罪。我问你,元兵被杀之时,你早已双手反缚,又怎能拔剑杀人?”

    厅中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觉得花碧云立论有据,有的觉得掌坛总管言之成理,一时喧哗之声大起。此时施耐庵却是越发糊涂。明明是自己先杀了两名元兵,救了眼前这个什么花旗首,她又为何偏偏争着要讲是自己所杀?这白莲教红巾军起事以来,不知道杀了多少元兵,此时大厅上众人肃立,竟不过为了杀两名元兵而争执个不休不已,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事情原委尚不清楚,施耐庵见插不进嘴去,索性缄口不语,静观动态。

    这时,那花碧云挺身说道“龙头大哥,想那细细一根麻绳,以弟子的功夫,挣断绑缚,跃起杀人,那还不容易?”

    刘福通频频点头。说道:“总管老弟,你说的隐情也不过如此,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掌坛总管此时早已急得额头冒汗,他狠狠盯了花碧云一眼,花碧云却冷冷地转过头去,不与他照面。掌坛总管搓手跺足,忽然想起站在一旁的施耐庵,奔过来抓住他的双臂,大声叫道:“你这个酸秀才、蛀书虫、臭腐儒,自己做事自己当,你开口,你开口啊!”一边说,一边双目喷火,拼命摇撼着他的身躯,恨不得将他藏在肚里的话语一股脑儿抖擞出来。施耐庵顿时觉得双臂仿佛被夹上两支铁钳,彻骨生疼,他吃力地挣脱开来,嘻嘻笑道:“大哥,休要强人所难。”一边说,一边凑近掌坛总管耳旁,低声吟道:“杀敌建功,手刃仇雠,当世壮举。君不闻‘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君子不敢掠人之美,贪天功据为己有,这位花旗首英姿飒爽,功力卓绝,区区一介书生,怎敢把杀敌救人的功劳算在自己的帐上。”

    这一席话,酸溜溜,文绉绉,说得个掌坛总管简直想哭,盛怒之下,挥手照施耐庵脸上“啪”地一掌,吼道:“你算什么鸟君子,鸟丈夫!敢作不敢当,你是恶棍、草包、饭囊、贪生鬼!”

    这一掌直打得施耐庵眼花耳鸣,脑血翻涌,他抚着脸上那肿起的五条红梗,又伤心又委屈,自己明明一片好心,成全那花旗首的功劳,他却为何反要打我一掌,真真岂有此理。施耐庵正在自怨自艾,猛听得座上那个刘福通一声断喝:“将失职贲事的飞凤旗首花碧云斩首沥血,祭献圣母!”

    廊下一声吆喝,两名半赤臂膊的刀斧手立时抽出麻绳,将那花旗首双臂反剪,七手八脚地缚了个紧绷严实。满厅会众屏息凝神,静候这一场执法行刑的庄严时刻。

    看到这一幕,施耐庵几乎吓得呆了,他不明白这白莲教为何竟将一个杀敌立功的人斩首沥血、祭献到圣母坛前?那掌坛总管也顾不得地位尊崇,双目含泪,朝着施耐庵吼道:“你这个懦夫、孱头!眼见一个好端端的女子身首异处,还不吐露实情!你、你、你、你还长着心肝么?!”

    施耐庵猛地惊醒,他觉着这里头大有蹊跷,至于是何种蹊跷,一时他还不明白。此时千钧一发,得尽快说出真情,以免酿成惨剧。想到此,大叫一声:“刀下留人。晚生有隐情相告!”

    掌坛总管不觉惊喜万分,连忙奔到刀斧手面前喝道:

    “慢!”

    座上的刘福通呵斥道:“有话快讲!”

    施耐庵搔搔头皮,对大龙头恭恭敬敬打了一躬,说道:

    “是,晚生一定遵命。”

    说毕,他几个方步踱到花碧云跟前,挥手遣开两旁的刀斧手,俯身端详花碧云,悄声问道:“大姐,自古道:“一言九鼎,一诺千金。当日在那断崖之下,你曾因我说了句‘是晚生救了大姐’,立时拔剑相向,似乎不愿我救你。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晚生又想救你一命,不知你可答应?”

    花碧云冷冷答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何必多管闲事,请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施耐庵道:“好,晚生遵命。不过,晚生要将杀人的事讲明才走。大姐,不知你可俯允?”

    花碧云抬起冷峻的双眼,厉声说道:“不要讲!你要讲了我九泉之下也要恨你!”

    施耐庵一愣:“哦,那么,我要是不讲,你会不会死?”

    花碧云眼含幽怨,挽首不语。

    施耐庵又问:“那么,我要是讲了,你就一定不死?”

    花碧云尚未作答,站立一旁的掌坛总管早已抢先答道:“是的,是的!豆腐上的青葱,清清楚楚,你还罗嗦些什么?”

    施耐庵对花碧云一揖到地,说道:“大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恕晚生再多管一次闲事,话说完立刻便走。”

    此时,满厅会众焦躁无比,高坐正厅的大龙头刘福通早已按捺不住,厉声喝道:“你这穷酸,鬼鬼祟祟干什么,再若不讲,刀斧手立即行刑!”

    施耐庵起身答道:“大龙头稍安勿躁,晚生即刻便讲。”他走到当厅,清了清嗓子,慢慢吟道:“忆昔书剑走天涯,茫茫淮泗已无家,淮河畔,起宿鸟,邯郸道,夕阳斜——”

    没想道生死俄顷之时,这酸秀才竟掉起文来,满厅人又好气又好笑。大龙头刘福通喝道:“兀那秀才,此处不是三家村私塾,休要做文章,拣那要紧的快些讲来。”

    施耐庵忙道:“好,拣那要紧的讲。”他想了想,说道:“嗯,那是两日前的事,晚生正在丘岗上躲藏,忽见一队元人铁骑驰上古道,押着几位被缚的女子,晚生敌忾之心顿生,拔剑奔下丘岗。”

    满厅会众惊讶地“啊”了一声。施耐庵禁不住眉飞色舞,继续说道:“斯时矣,电激夜色,芒刺星斗,胸中血,手中剑,化作长虹走龙蛇,风掣飙起抖飞雪,偏偏独取单于头——”

    大龙头刘福通不禁“卟哧”一笑,斥道:“哼哼,你这书呆子,又来了,快讲!”

    施耐庵忙答:“是。于是,晚生激斗一时,剑斩两凶,割断了花旗首臂上的绑绳,后来……”

    掌坛总管插嘴说:“后来的事就不必讲了。”

    大龙头刘福通犹自不信,问道:“空口无凭,有何物为证。”

    施耐庵道:“有的,有的!”说着,转过身来,露出肋下那被蒙古长刀割破的衣包和兀自扎缚着的伤口,说道:“众位请看,这便是晚生与元兵激斗之时受的伤。”

    满厅会众响起长舒大气的声浪,那飞凤旗下的女兵们更是高兴得叫出了声音。

    刘福通听完这席话。脸色舒展,吩咐道:“替花旗首松开绑缚。”

    掌坛总管哪里等得及,大步登登奔了过去亲自为花碧云松开了绑绳。

    花碧云揉了揉被麻绳勒得麻木的双臂,满腹幽怨、满腹感激地对掌坛总管说道:“总管大哥,你救了一命又害了一命,叫我该是谢你还是恨你?”

    掌坛总管哈哈一笑:“只要你还能驰骋疆场,哪里顾得许多。”

    此时,施耐庵望着他们两人窃窃絮语的情景,心中涌起快慰,走到大龙头的座前,一揖到地,说道:“谢大龙头召见,晚生死可瞑目,告辞了。”

    谁知那大龙头脸色忽地一沉,双目顿露杀气,厉声说道:

    “好一个穷酸秀才,你往哪里走?”

    施耐庵不觉一凛,忙道:“大龙头尚有何事吩咐,只要为大龙头效力,晚生摩顶放踵,万死不辞!”

    刘福通冷笑道:“好。你此刻还有未了之事么?”

    施耐庵不及思索,朗声答道:“晚生飘蓬断梗,无牵无挂。要说未了之事么,噢,是了。”他指着早已走到一百单八将末位的花碧云说道:“大龙头果真再不杀这位大姐?”

    刘福通道:“不杀。不过,此刻却要杀你!”

    施耐庵不觉大惊,忙道:“大龙头名闻遐迩,百姓景仰,为何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出此玩笑之言?”

    刘福通喝道:“什么玩笑之言!你这个穷酸多管闲事,坏了本帮军机大事,刀斧手,上绑!”

    施耐庵正要分辩,两名刀斧手早已恶狠狠地扑了上来,七手八脚,将他绑了个四马攒蹄。施耐庵此时方才明白端倪,原来九个女子被元兵缚去,果然是一桩计谋。此时,他不觉又悔又恨又悲又喜。悔的是自己只凭血气之勇,藏在丘岗上好好的,却偏偏不问来历,不分皂白,插手管了件不该管的闲事;恨的是当时心中明明想到其中大有蹊跷,就该尾随那队元兵,待他们宿营之际,偷偷打听出这件事情的始末根由,再作区处。偏偏自作聪明,鲁莽行事,帮厨打翻了锅灶,坏了白莲教义军的大计;他悲的是日夜向往白莲教义军,本想投身效命,一报家国深仇,二报黎民苍生,哪曾想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更有甚者,不是死在战场之上,死于抗敌之际,竟是死在抗元义士手里,真是毕生大悲大戚之事;喜的是自己挺身而出,到底救了一位身负武功、胸怀奇志的女豪杰,即便死得糊糊涂涂,倒也心有慰藉。想到此处,他禁不住朝着左侧那末一个位置上的花碧云投去了长长的一瞥。

    此时的花碧云,挽首侍弄着腰间的裙带,迎着施耐庵的目光,回了他满含感激、歉疚、埋怨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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