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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觅豪客书生闯乌桥 斩红妆教主排貔貅

    距离淮河以南八十里左边有一座千户人家左右的大镇,靠北首一所极大的场院外,一溜枝干偃蹇的大树荫里掩藏着灰黄色的砖墙。从元廷失道之日起,这里早已消失了“乌衣巷口夕阳斜”的宁静景象,此时,浓绿拂风的场院里隐隐露出肃杀,金铁撞击之声,啸啸嘶鸣的战马声,刁斗鼓角之声,无一日不在这镇子上空激荡。只要稍稍走近院墙,就能看见那上面早已黑魆魆地凿满了土铳的炮眼和雉堞箭垛。这里,便是白莲教红巾帮的总坛所在地——乌桥。

    此刻,偌大个场院阒寂无声,数百名教中兄弟列成方阵,每个人头上都一式系着红色头帕,扎着簇成白莲状的宽幅腰带,脸色庄重而隐隐露着愁思,仿佛期待什么严重的事情降临。

    正中的大花厅上,蜡炬高照,香烟氤氲,一百单八名神态威严的大小会首按剑肃立,只有左首最末的一个位置空着。一个高挑身材的大汉双手捧着一把长剑从廊后转出,他走到当堂,转过身来,朗声喝道:“掌坛龙头升帐——”

    满场院响起一阵轻微的响动,大家都转过头来,朝着大厅上注目凝眸。

    一串“登登”的大步响过,一位铁塔似的红脸大汉疾风般地转上正厅。那位高挑身材的人立即高声喝道:“拜圣母——”一头说,一头将捧在手中的那柄剑郑重地递给了掌坛大龙头刘福通,刘福通手执宝剑,俯首低声祝道:“圣母娘娘,弟子聚众立威。请示尊容。”说完,拔剑出鞘,用左手食指在剑刃上弹了三记,立即从两廊一边走出一名红巾红裙的少女,双手合十,对着香案跪拜三次,然后扯动廊壁上的锦绳,“唰唰”一阵响动,神龛上的锦缎帘幕徐徐开启,露出一尊衣袂鲜明,妙相庄严的佛象,只见这佛象颇似南海观音形貌,但眉目间少慈悲而显英武,手中托着的不是净瓶杨柳,而是一枝蕊瓣洁白的莲花。两旁塑着的也不是善才龙女,而是关羽、穆桂英。

    说起这白莲教的规矩,倒有一段来历。白莲教史载兴起于南宋末期。斯时宋康王南渡组成偏安小朝廷,终日沉湎酒色,搜刮黎民。金兵铁骑饮马长江,虎视吴楚,村社丘墟,人民涂炭,却不闻不管。百姓们走投无路之际,便将愿望寄托于神灵身上,一时间传说蜂起。不久,金国海陵王大军南侵,江北千里赤地,偏偏宋兵以羸兵馁卒在淮泗一带打了个出人意外的大胜仗。百姓们欣喜若狂,奔走告慰,说是正在鏖战之时,从天上降下一位女菩萨,不知便了什么法术,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将海陵王的几十万大军扫荡净尽。有人说那女菩萨拿的是净瓶杨柳,有的却说拿的是一朵白莲。另一种传说,却是湖广德安府有一位美貌善良的少女,出嫁后事翁姑至勤至孝,待叔伯小姑们谦和仁爱,谁知丈夫一病不起,她尽心服侍汤药,无奈大限到时无药救。丈夫死后,邻里中有恶人妄图欺凌于她,她不屈投湖,变成一株洁白的莲花,化作仙人惩治了恶人。此后,只要乡里有求,她是应答如响,常常现身罚恶济善。乡人们怀念不已,立庙祭祀,称为白莲圣母。

    这传说尽管不免虚缈而附会,百姓们却寄托了向往。慢慢地,传到了那些啸聚山林,驰骋草莽的绿林豪杰耳中。淳熙末年,浙江清溪洞方腊余党中的有识之士,为了广招伙伴,争得民心,竟将白莲圣母奉为护佑神人,立坛塑象,号令部众,第一次打起了“白莲教党”的旗号。慢慢地,又将义重如山的关羽奉为圣将,把抗敌保国的穆桂英尊为护国神女。待到元初,会首们慕当年水泊梁山的气势,在“白莲圣母”坛前,会首龙头驾下,添了一百零八名大小坛主,称之为一百单八将。教中的规矩,也随着时间的推移,由简到繁,搞出了凛然不可违犯的礼仪规章。除了会首龙头和一百单八将外,那名擎剑司仪的高挑身材的人物,便是有名的“护教总管”。

    传到第四代坛主杜三枪、曹老大这一辈,元朝正值鼎盛时期。朝廷慑于“南人”的反抗情绪,加之几十年的浸润,对于华夏的文明和百技百业的精湛技艺倾心敬慕,朝政宽弛,奖励农桑,那严酷的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人种制度也稍稍淡缓一些。白莲教首受到这些“仁政”的迷惑,建教时的那强烈的民族气节和规复意识日渐淡漠,许多教友已由呼吁“杀鞑子,扶汉家江山”,转而趋向行医布道、济世救人一途,大小会首们也乐得啸傲林莽,混迹市曹,有的甚而结交富家,奔走庙堂,做了达官府中的清客、林泉下的富家翁。迄至顺帝初年,朝野**,丞相伯颜等一帮穷凶极恶的大臣把持中枢,残害贤良,为达禁锢天下的图谋,朝仪纷纷以为:白莲教会党日众,又是以规复汉人天下相“煽惑”,实是乱党渊薮,心腹大患。于是经过周详部署,各行省、州、县一时发难,大捕会党,屠戮教众。白莲教一时竟被打了个旗倒坛坍,落花流水,两年之中,六省数十万教众一时星散。朝廷大狱人满为患,城头荒野悬头积尸,酿成了一场惨祸。

    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就在朝廷额手共庆升平之时,湖广、江淮一带白莲教韩山童等起义失败后,白莲教一个小会首刘福通经过数年经营,拉出了一支人马,杀官差,劫饷银,掳钦差,焚城廓,徐、宿、淮、颖一路官兵望风而溃,一时金戈铁马、鼓角刁斗,东南一爿天地竟尔搅起了漫天的烽烟。

    就在举国志士注目中原战场之时,谁知这支红巾军近日却是偃旗息鼓,不闻动静。有人传说元廷派出王保保和察罕帖木儿两员科尔沁骁将追剿刘福通,大刀长矛的会党抵挡不住强弓硬弩的蒙古铁骑,濮、卫一战,红巾军全军覆没,首领刘福通被押解燕都,凌迟而死。又有人悄悄传言,说是刘大龙头雄心勃勃,早已订了一条神奇的计谋,已经与朝廷中的几个要人结下内应,潜踪晦迹,全军化作百姓,分几十路向燕都进发,只等八月十五禁阙会师,直捣黄龙,杀了蒙古皇帝,重建大宋江山。老百姓们疑信参半,不过,数月之内红巾军的确是不再轰轰烈烈,古淮河两岸委实是极少再看到那些头系红巾、腰扎白莲的战士了。

    谁知此刻,这支义军却在这个镇上聚众议事。这个镇子东临高邮湖,数百里盐滩人迹罕见;西边是淮河边上淤积的沼泽,常年只有扁舟双桨方能出入外界。眼下,这镇子上的百姓家家都是会党,青壮男子都参加了红巾军,连稍稍胆大的少妇少女也都当了女军。刘福通禁令森严,不许一个人走露红巾军在乌桥驻扎的风声,所以,除了这数百名义军和蜇居陋室的乌桥妇孺,外边没有人知道,红巾军的总坛三个月前早已移到了此处。

    此刻,两名女兵拉开帘幕,白莲圣母坛前,只听得齐刷刷的一阵衣衫窸窣之声,大厅内外数百名会众,包括刘福通、一百单八将,掌坛总管和场院里的弟兄们,一齐虔诚地匍伏在地,喃喃诵道:“天灵灵,地灵灵,白莲圣母降凡尘,治病驱邪魔,白莲救苍生。三才天地人,土木水火金。天地人,风调雨顺,四海廓清;水火金,胡虏早灭,佑我黎民。”

    诵完这一段不成章句的祷词,掌坛龙头登上蒙着虎皮的座椅,厅上、院内的会众们方才站起。

    只听大龙头声如洪钟,凛然说道:“众位教友兄弟,今日本坛在此聚众,重阐教旨,不为别事,只为本教中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大事!”他说着,双目忽地暴睁,红通通的脸膛上须发猬立,倒背双手站起,朝掌坛总管厉声问道:“总管兄弟,本教教规第四条是如何讲的?”

    掌坛总管略一躬身,朗声背诵道:“教中弟兄姊妹,凡经受执事差遣,勿论何种境况,都须克尽阙职,遵令行事,毕事回报。有临事畏缩,怠惰废事,或擅自变易行事有误差遣者,轻者驱除出教,重者立坛斩首,血祭圣母。”

    刘福通一挥手,等到掌坛总管退下,便返身坐下喝道:

    “将那个花碧云押上堂来!”

    廊下一阵吆喝,两名刀斧手押着一位女红巾军首领走上堂来,只见她那端丽的脸上依然是一副不慎不喜、非怒非怨的神态,略略低着头,站在当厅,她正是施耐庵在淮河边救了的那个妇人。

    花碧云朝佛龛匍匐顶礼,默默祈祷:“弟子花碧云触犯教规,自甘领死。乞圣母慈悲为怀,泉下超生。”祝毕站起,朝大龙头施一礼,说道:“参见掌坛龙头。”刘福通满脸阴云地俯视碧云一阵,眼里洋溢着怜惜与痛恨的神色问道:“花旗首,你可知罪孽深重?”

    花碧云答道:“弟子知道。”

    刘福通道:“既然你知道,那就请你在执行教规之前,血祭圣母之际,将你犯律条的前后经过向在场教友们复诉一遍。”

    花碧云点头答道:“是。龙头。”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穿堂风拂起她的鬓发,飘起她腰间短短的红裙,尽管她脸色冷峻,但在这森严的大厅里,忽地显得这般娇弱,显得这般楚楚可怜。她冷冷地说道:“弟子花碧云此番奉命率飞凤旗下八名姊妹前往徐州,扮作民女,让元顺帝派出的铁骑当作彩女掳进京都,混入禁苑,以打探蒙古皇室木兰秋狩的行踪,为大龙头一举擒拿蒙古皇帝的宏图大略规划日期路线。谁知弟子受不起胡虏凌辱,行至淮河边上淮泗道上,违抗龙头军令,触犯教规,擅自杀了九名元朝禁卫铁骑,致使红巾军这一次大举功败垂成,毁于一旦,弟子身为飞凤旗旗首,有负圣母和列位祖师教旨,有负龙头重托,愧对教中兄弟姊妹,今日死而无怨。”

    秋风飒飒之中,花碧云这一席话,直说得满场教众叠起叹息,尤其是飞凤旗下的百余名女红巾军战士,更是悲不胜情,掩面唏嘘。忽然,从飞凤旗下奔出八名少女,匍匐在花厅前的阶沿下,齐声说道:“大龙头,花旗首为救弟子们不遭鞑子凌辱,才杀死那一队铁骑。倘若龙头身临其境,也会为解除弟子们的束缚,免遭胡人的凌辱而拔刀相向的。倘若要杀,弟子们愿与花旗首同死!”

    男教众中也响起叫声:“请龙头赦了花旗首!”刘福通满脸怒容,拍案而起:“大胆!谁要喧哗,教规从事!”待到场院里静下来,他对八名女子斥道:“你们这几位姊妹,辜负了圣母的教诲!多少年来,我白莲教中人,素以能忍受大悲大苦,奇险异劫,方才有今日的局面,圣母常常给俺托梦说道:唯有吃得非人之苦,忍得非人之辱,方能感动上苍,救我黎民。可是你们不过暂受一点绑缚之苦,颜面之辱,竟然忘了教义,忘了受苦的苍生,还有脸在这里罗唣!还有胆在圣母面前为花碧云开脱!念你们初入教中,又非主谋,不予追究,倘若再敢求情,教规不容!”

    一席话说得八名少女唯唯而退,满场哑然。

    正在此时,掌坛总管忽然走到当厅,俯身禀道:“大哥,花旗首触犯教规,罪不容诛;姑念她身为女子,怜悯心重,元兵暴虐,情难自禁,弟子斗胆求情;看在她先祖曾是大忠大义的豪杰,家中被奸贼害得灭门绝户,多年来为本教出生入死的份上,赦其死罪,重重处罚罢!”

    刘福通不觉一怔:“怎么,总管兄弟你也替她求情?”

    总管答道:“恳请龙头网开一面。”

    刘福通怒道:“哼,你身为掌教总管,竟要我自乱教规么!”总管连忙答道:“小弟不敢,此时此事,倒是别有隐情。”

    刘福通冷冷一笑:“嘿嘿,隐情,总管的隐情本龙头多少风闻一些,兄弟可要小心哪!”

    一句话说得满厅会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总管忽然双颊抹上一圈红潮,霎时便即消褪,他呐呐说道:“弟子隐情弟子自己知道。不过,今日之事,却是为了白莲教红巾军的抗元大业,圣母在上,弟子若有点滴私念,甘受天谴!”

    刘福通霍地立起身来,手抚剑柄,双颊上肌肉微微颤抖,掠过一丝阴云。满厅会众早看惯了龙头的神态,晓得他此刻的神情,已是按捺不住满腔怒气。止不住为掌坛总管捏着一把汗,巴不得他及早退避,不再去撩虎须。

    可是,这掌坛总管不仅不曾退下,反而跨上一步,朗声禀道:“龙头大哥,要正教规,小弟意思,还是得问清事情的始末根由。”

    刘福通霍地拔剑出鞘,声音低沉而严厉地斥道:“当众顶撞会首,难道这柄剑就杀不得你这个掌坛总管么?”总管冷冷答道:“杀是自然杀得的。不过,只怕不能服众,白莲教大业难成!”

    刘福通凝视着掌教总管镇静从容的神态,宝剑慢慢插入鞘中,依旧冷峻地问道:“你说有隐情,不妨当众言明,我们要叫花碧云死得明白。”

    总管又禀道:“此事不难。不过,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刘福通道:“讲!”

    总管道:“圣母有训,教中执法之剑,不斩教外汉人!请龙头赦免作证之人!”

    刘福通道:“除开贪官劣吏,自然依你。”

    总管点点头,转身喝道:“带作证之人!”

    廊下一声吆喝,一名随从引着个头蒙黑巾的人走上花厅,只见他肩背伞囊,腰悬长剑,一身庄户人打扮,衫裤上灰泥溅满,显得步履踉跄。掌坛总管一把扯下那人头上的黑布,这人正是施耐庵。

    满厅会众一见,不觉又是一凛。眼前这人打扮,气派,看得出不是绿林中人。此时此刻,掌坛总管竟然将一个来历不明的“溜子”带到总坛,却是一桩不可捉摸的奇事。此刻,施耐庵脑中昏昏糊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委实叫人迷惘。他揉了揉蒙花了的双眼,向四周巡视,心中猛地一亮:呵呵,敢情此时已经来到久已慕名的白莲教红巾军驻扎之地。他禁不住手舞足蹈,吟了起来:“寻寻觅觅,风风霜霜雨雨。天涯走遍,丘山留迹,踏破铁鞋无觅处,偏寻伊人不见,回首处,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满厅会众起先尚自嘀咕,及至见了施耐庵这副混沌迂腐模样,不觉心头一阵轻松,有人竟而至于响起了笑声。掌坛总管喝道:“放肆!还不拜谒圣母。”施耐庵一听,心中一动:白莲圣母,敢莫便是江南百姓传言藉藉的那位护国佑民的神圣,晓夜梦想一睹风采,今日恰逢其时。他在拜垫上趴下,叩了三个头。一边叩头,一边偷眼朝那香烟氤氲的佛龛上瞟去,只见袅袅的青烟之中,面相庄严的白莲圣母一双朗目,正俯视着自己,那慈祥蕴藉、外柔内刚的面容竟莫名其妙地令他心中蓦起一股热流,禁不住又叩了三个头,暗暗祝祷道:“久慕清誉,素仰威仪,佛生九天,泽被四海,弟子不才,有幸瞻仰仙容,神兮圣兮,早降福址。”

    祝毕站起,久久凝视那圣母的仪容,心中忽然一动,他仿佛在何处见过这端丽无比、柔刚互济的面貌。掌坛总管又喝道:“拜见掌坛大龙头!”

    施耐庵闻声转过双目,心中又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