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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钱塘县青衫灭门 淮泗道翠羽喋血

豪侠风骨?!唉唉,这些年来,叔父我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几次三番想把这柄湛卢剑传给你,因为你是唯一有幸继承这传家至宝的人;可是,俺又怕这柄寄托着祖宗厚望的宝剑,倘若传给了一个只知诵经读史的腐儒,一旦玷辱了施氏门风,将来撒手尘寰,叔父我有何面目对先人于地下?”

    施耐庵默默地听着这席话,叔父虽然气息微弱,那一字一句却铿然有声,仿佛敲拨着心弦。他不觉循着叔父的目光望去,在那充满无物之物的虚空,此刻竟是金戈重重、战旗猎猎,他仿佛看到先辈们喑呜叱咤的雄健身影,看到他们从血泊之中艰难挣挫,把湛卢剑一代一代传给后人时,那充满信赖与期待的目光。

    施元德喘息一阵,忽地双膝一屈,跪倒尘埃,他双手平捧着那柄湛卢宝剑,两眼微闭,嘴里喃喃有声,仿佛在向冥冥之中祈祷。有顷,他慢慢睁开双眼,翻身站起,眼底闪射着决绝的光彩,对施耐庵说道:“贤侄,毒蛇螫指,壮士断腕,亡秦三户,博浪一锥!叔父这么多年潜踪晦迹,只缘时世不济,如今当道残暴,民怨沸腾,也顾不得许多了!这把施家祖传的湛卢宝剑,还有——”他指着床上的锦袱,那里面还包着薄薄的一本册子,施耐庵正欲去取出观看,施元德又厉声叫道:“不要动那本书籍,先看我演试一通这‘快活剑’!”

    施耐庵不觉一惊,叔父病体支离,这剑诀使将起来伤筋动气,他怎禁当得起!叔父怜念我报仇心切,拼残躯教演剑法,怎能让叔父再损病体。想到这里,他疾步抢上,扶住施元德道:“叔父,这剑法侄儿不学也罢!”

    谁知施元德一听此话,仿佛被人兜头唾了一口,双肩颤栗,怒目欲裂,“啪”地扇了耐庵一记耳光,接着喘吁吁地骂道:“甚么,不学剑法!杀父之仇、辱母之羞、毁家之恨,你、你竟都不顾了么?好一个不肖的孽种!”

    耐庵惶愧无地,呐呐地说道:“叔父,我是说,我是说——”

    施元德毫不理会,疾促地说道:“时不待人,时不我予,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看剑!你要不仔细地看进骨子里去,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说毕,他一抖袍袖,右手一招“举火烧天”,左手扯开衣带,一侧身褪下衣袖,剑交左手之时,划过一道弧线,墙上灰泥“簌簌”掉落。他右手顺势抓起褪下的长袍,上下撩动,早将偌大件外衣卷成一团,抛上虚空。脚下走圭步,踏罡步煞,游走恰似精灵,刹那间身躯早已变了几个方向。就在那一团衣袍落下,即将坠地之际,呐一声喊,剑光照周天三百六十度划了一个整圈,“嗤”地一声,剑锋斩上衣袍,不偏不倚,可可儿地剁下骨牌大小一片布来。耐庵俯身拾起,那正是每个汉族百姓缀在后肩上的“南人”二字!二十余年,除了偶尔见过几套拳脚,几曾见叔父竟有如此神异的武功,耐庵早已惊得呆了。

    此时,只听得施元德喘息愈来愈急促,脸色逐渐变得惨白,双手抖抖索索,几乎不能把持。耐庵惊惧之余,正欲上前搀扶,施元德忽然双手将宝剑举过头顶,昂首悲呼:“苍天啊苍天,空有三尺湛卢,奈国仇家恨何!”说毕,双手一软,宝剑凌空落下,割断了喉管,颓然倒在地上。

    施耐庵目睹这一出惨剧,揪心裂肺,眼看着人们伏尸大恸,他却没有一滴眼泪,依然痴痴地站在当地,望着叔父那清瘦的病容,不觉肃然起敬。二十余年来,他爱戴叔父,感激叔父,畏惧叔父,因为叔父是好人、亲人,是一个普通的炎黄子孙。适才这一幕,竟然使他觉着,这个朝夕相伴的长者,是做人的师长,是高比丘岳的伟大,是可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楷模。

    三年庐墓,施耐庵以生父之礼尽心哀悼了叔父的逝世。三年里,他潜心钻研了那本“快活剑诀”的精义,只是在演试之际,他才觉出了叔父临终前那句话的份量。三年的照诀演练,好在敌忾在胸,又加生性聪慧,施耐庵已从剑法上把握了那套“快活剑诀”的大旨。于是报仇之心复炽,大有“十年磨一剑,霜刃今朝试”的心境。只是虑及叔父家里还有嘤嘤十余口,加上妻子的苦劝,他只好捺住性子,等待时机。

    这一段时日,为了赡养家室,施耐庵又请岳丈季老员外介绍,在祝塘镇寻了一爿学馆,靠每月束脩勉强度日,渐渐结识了一些隐居林下的奇人异士,每逢雯月清风、莺飞草长之时,便与那鲁渊、游谦、刘伯温等人慷慨悲歌,畅谈兴亡之事;年节之际,便踅到书会戏场、勾栏瓦舍,听几段英雄讲史,听到入港处,常常抚膺长叹,泪下沾襟。花朝月夕,他便一人独自登上虎丘山顶,凭栏眺望那如画的山河,引颈长啸,抒发胸臆。中夜难寐,他轻抚着湛卢宝剑,击节而歌,倾吐一腔悲愤。浅唱低吟之际,辛稼轩“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豪语,李易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悲呼,无时不令他热血奔涌,不由得手握三尺湛卢,攘袂而起,在小小的庭院之中洒一圈寒芒,演试几路剑势。

    转眼间又早过了七年,施耐庵已由一个弱冠书生长成壮年,不知不觉额间添了皱纹。此时,元顺帝妥欢帖木儿登基有日,朝政益发颓坏。有道是“乱世出奸雄”,新任丞相伯颜广植党羽,把持朝政,厉行高压,穷搜极敛,弄得江南一带哀鸿遍野、赤地千里。这里那里早传出绿林造反的消息,施耐庵自恨一介寒儒,请缨无门,只盼手刃仇人,以雪破家之恨。

    事有凑巧,时机到底来了。这一年,朝廷派出丞相巡视江南,官船停在镇江,要江浙行省文武官员前去晋见。此时,那个铁尔帖木儿早已升任江浙行省平章副使,理当在晋见官员之列。恰好耐庵的婶母娘家迁到苏北,因叔父无子,加之哀伤过度,娘家将她接走,耐庵劝妻子随婶母一起出游,顺便照料老人。待到一切安排妥贴,耐庵将屋宇托邻居照管,将早已准备的夜行衣靠结束停当,日夜兼程,赶往镇江。到镇江时是傍黑时分,只得借金山寺下一家茅店住下,伺机行事。

    这一天,听得人们纷纷传言,那元室丞相今早回京复命,其他大员有的返任理事,有的随那丞相打道金陵,只余下江浙平章副使铁尔帖木儿还要到金山寺上香还愿。施耐庵不禁大喜过望。心想,这真是天赐良机,合该这狗贼遭报!于是,他一大早便在脸颊上涂了油泥,花几分银子从一个乞丐手中换了套褴褛不堪的衣服,混进看热闹的人群,挨进了金山寺的外院,乘着人头涌涌之际,躲到了一丛矮树之中。

    约摸午时,远远地响起了开道的锣声,接着二十四对执戟的蒙古亲兵拥着官伞卤簿从山下走上来,紧跟在后面的便是八名长刀手护卫的一乘蓝呢大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施耐庵不觉双目喷火。铁尔帖木儿的这顶蓝呢大轿,他不知见过多少次。在杭州,这顶轿子抬到哪里,哪里就要遭殃!夺人字画,淫人妻女,残人家室,害人性命,真是千夫戟指,万人切齿!施耐庵强摄心神,紧握剑柄,双眼紧盯着那顶轿子一步步走近身旁。

    五丈、三丈、十步、八步,就在官轿接近树丛时,耐庵腾起纵到前面两根轿杠之间,尽管复仇烈火早已烧红了双颊,但还是从容而斯文地朗声说道:“众位乡亲父老,轿子里坐的就是蛇蝎心肠的铁尔帖木儿,晚生今日为黎民除此之害。”

    此时,风波乍起,寺庙场院狭窄,人群惊慌闪避,刺客又夹在两名轿夫之中,纵然有三十二名蒙古亲兵,又哪里救得及?说时迟,那时快,施耐庵剑锋划出一道弧圈,连轿身拦腰横劈,只听得木框折断声、锦缎撕裂声中夹着一阵惨凄的哀嚎,施耐庵右臂一振,剑尖早挑起一团粘着血肉的官服,紧接着便是半截官轿轰然倒地。

    施耐庵长舒大气,正要收剑入鞘,猛听得身后一阵狂笑,嗄哑而又狂傲,仿佛空山枭鸟,令人浑身起栗!笑声甫歇,从庙院侧门走出一伙人来,居中那个马脸虬髯的官员,正是仇人铁尔帖木儿。只见他一挥手,吩咐左右亲兵:“拿下了!”

    此刻的施耐庵,几乎气得昏倒在地,这个黠贼,竟然不在轿中。二十余年盼复仇,不想今日中了圈套!这时,人群散尽,数十名亲兵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他不敢恋战,好在夜色早已浓重,撒出一圈剑花,忙忙地隐入了丛林。

    这一夜,施耐庵既是沮丧又是悔恨,茫茫然向北而行。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铁尔帖木儿,为何知道自己行刺的行踪?居然找了个替死鬼,让自己复仇的愿望落了空。他知道,这个恶魔心狠手辣,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杭州是万万不能回的了。到何处安身呢?去苏北寻找妻子,万一被侦缉查出,岂不要连累妻子和婶母满门?!忽地,他记起叔父的一个朋友曾经提起:淮泗一带白莲教盛行,有一个叫刘福通的豪杰集合了一批武林志士,啸聚山林,如今世道险恶,难以安身立命,不如去投奔他们。

    他一路打听,向北迤逦行来。行至盱眙一带,不觉吓了一跳,只见各城门要隘、通衢路口以至客栈酒楼,都挂出了自己的画影图形,盘查得甚紧。幸喜早已有备,换了一身庄户人的打扮,又找个走方郎中讨了点草药。把肌肤揉得十分糙硬,方才未曾着了道儿。不过,形格势禁,他再也不敢白天行走,只好昼伏夜行,专拣那僻静荒径奔走。看看要近淮泗,可巧就碰上了这一队押解被缚女子的元兵,又遇到这无声无息之间击杀七名蒙古骑士的神秘高手,又怎不勾起他复仇的怒火,勾起他对那些潜藏在暗夜中的武林壮士的向往?!

    奔波到黎明时分,施耐庵又渴又饿,两眼金星乱冒,他唯恐昏糊之际,被人发现,硬撑着爬进一蓬茅草丛中。一阵困乏袭来,他不觉朦胧睡去。

    不知过多少时候,施耐庵感到喉头冷冷地抵着一点寒铁,蓦然惊醒。只听耳畔响起一声娇叱:“不要动,动一动,我就杀了你!”

    施耐庵揉一揉眯朦的睡眼,眼前寒芒闪耀,一柄长剑紧紧地抵着自己的喉头。他迷惘中循着剑尖看到剑身,顺着剑身看到剑柄,只见握着剑柄的竟是一只柔若无骨的白皙小手。他慢慢抬起头来,不觉惊得呆了。眼前,婷婷立着一位年约三十的妇人,徐娘半老,风韵撩人,头上的发髻系着一抹红巾,白底撒花窄衫外扎一条茜色红绫的短裙,拦腰系着一条白色素罗衣带,略略下坠处簇成海碗大小一朵莲花,双目凝视着剑尖下的施耐庵,不嗔不喜,不怒不怨。

    施耐庵心下一动,红裙女子,敢莫她就是前半夜在运河边被自己割断绑绳的被缚人?眼前,她那身法步态,气度功力,那几名元兵又岂是对手?那妇人冷冷说道:“看一看,我手中这柄湛卢剑是哪家的?”

    施耐庵此刻方才发现,自己临睡时紧紧握在手中的剑鞘空空如也,那柄剑不知何时到了这位妇人手中?他连一点知觉也没有,好便捷的身手!

    施耐庵叹道:“唉,家传至宝,可惜我无才无德,难用它杀贼报仇。大姐既然爱它,如今元人残暴,生灵涂炭,倘若能代天下苍生一雪家国奇耻,那——你就拿走吧!”

    妇人冷冷一笑:“哼,家国之仇?!如今有多少人天天在重复着这句话,可是能有几人挺身而出,抛头洒血,去膏蒙古铁骑的马蹄,染元朝卫士的长刀?!不要说了。我问你,昨日傍黑,你可曾路过淮河边的古道?”施耐庵点点头。

    妇人道:“哦。那么,是你杀了两名元人铁骑?”施耐庵心中一动,他打量着眼前这个挺剑欲刺的妇人,猛地撑起身子:“是的,苍茫暮色,古道长河,晚生不才,剑斩双凶,救了一位南国女子!”话未说完,猛觉喉头一紧。

    那妇人柳眉倒竖,手中剑往前压一压,将施耐庵逼到地上,声调变得严峻:“不要动!我告诉你,你救的那个俘虏就是我!”

    施耐庵一听,心中长舒一口大气,竟然双手一摊:“那么,你就这样地报答我!”

    那妇人斥道:“老实些,正因为你救了我,我才要杀你!”

    施耐庵愈加纳闷,问道:“这又是为何?”

    妇人道:“这不是你应该问的。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要讲?要是没有,明年的此刻便是你的忌日忌辰。”

    施耐庵此时面对一位纤弱女子,眼观森森剑刃,不觉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原以为普天下受蒙古、色目当道者践踏的百姓,尤其是身处底层的“南人”,无不心心相印,同仇敌忾。对汉人妇女所遭受的屈辱,他一向寄以无限的同情,想不到这个妇人,这个自己舍身相救的女子,竟然白刃相向!实在叫人百思难解。想到此,他禁不住涔涔泪下,喃喃说道:“大姐,晚生死不足惜,只恨遭逢末世,有一桩宿愿未了。李太白曰:‘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晚生不才,也有两句心里话,那便是:‘国仇家恨等闲看,但愿一识大英雄’,如今天下糜烂,民怨沸腾,晚生已知以一己之力,去反抗暴虐,犹如飞蛾扑火。久闻白莲教红巾帮刘福通大龙头揭竿举义,为民请命。晚生临死别无他念,但求大姐将一颗劣顽头颅割下,呈交刘大龙头,就说钱塘施耐庵的一腔热血,谨祝他早日荡除暴虐,重光天日!”说毕,挺颈瞑目,只等那妇人剑锋勒下,魂归太虚。

    等着,等着,施耐庵忽然觉得咽喉上那一点寒铁倏地消失,身子失了重心,不觉向前一倾,心头惊疑大起,睁开双目一看,眼前那个妇人早已离去,漫坡上衰草摇曳,如泣似诉;只有那柄湛卢剑搁在面前的草丛之中。他急忙爬起,茫然四顾,适才死生俄顷,此时大难解除,他仿佛丝毫没有一点庆幸的感慨,反倒叹息连连,一股奇怪的惆怅袭上心头。无奈何,他收拾起宝剑伞囊,漫步走下丘岗。

    约摸走了不到十步,忽然觉着脚下踏着软软一团物事,抽身俯视,只见草丛中平摊着一幅白绫。捡起抖开一看,只见白绫上用利器点出了两行小字:“欲寻大英雄,循淮径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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