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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对"道统"论的批评

    两宋道学家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支柱,是所谓"道统"论,他们自认为是这个"道统"的嫡传。叶适批评道学,自然不能放过这个要害问题。

    (一)何谓"道统"论

    所谓"道统"之说,倒不是两宋道学家的发明,最早提出"道统"说的,是唐代思想家韩愈。他在《原道》这篇文章中说: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这就是所谓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丘、盂轲一脉相传的"道统",而韩愈又自以为是接绪孟轲的。两宋道学家接过韩愈的"道统"说,并加以发展;但他们甩开了韩愈本人,而认为道学家才接绪孟轲的千载不传之"道统"。而且"道统"二字也是道学家才开始使用的。如朱熹说: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尧之所以授舜也,??舜之所以授禹也,??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相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按指孔丘),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自是而又再传以得孟氏,为能推明是书(按指《中庸》),以承先圣之统,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然而幸此书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四书集注·中庸章句序》)

    朱熹所列"道统"相传谱系,与韩愈大体相同,所异之处,在孔丘之前,加进了皋陶、伊尹、傅说、召公,这还不怎么重要。最重要的是下面两点:一是在孔丘和孟轲之间,加进了曾参和子思,朱熹虽说孔丘时,颜回和曾参"得传其宗",但颜回早天,无传,因此"曾子独得其传"(《宋史·道学传》);二是"续夫千载不传之绪"的是程颢、程颐兄弟二人。这个说法,是从程颐为其兄写的《明道先生墓表》中来的。程颐说: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圣人之道得先生而后明,为功大矣。(《河南程氏文集》卷十一)

    朱熹本于此,作《近思录》和《伊洛渊源录》,明确宋代"道统"谱系,以二程为核心,上推及其师友周敦颐、邵雍、张载,下接其门人弟子,为了使曾参、子思加入"道统"能自圆其说,从二程到朱熹都特别推崇《大学》和《中庸》,分别把二者说成是曾参、子思所作,并把它们与《论语》、《孟子》并列,合称为"四书"。这样一来,既有传人,又有著作,从孔丘到孟轲的传承关系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了。

    这个"道统"论可以说是两宋道学家的一大特色,不可把它简单地理解为学术上的一般继承关系,它具有封闭性、神秘性、自大性和排它性的特征。

    "道统"论所编造的是一种一线单传的自我封闭系统;它牵强附会,在实际上缺乏联系的地方,以主观臆断的方法,用想象的联系来代替实际的关系,因此是神秘的;它以学术上的正统自居,狂妄地断言唯我独得"道"之真传;它排斥一切异己的学派,在北宋,它排斥"新学"、"蜀学",在南宋,它排斥陆学和永嘉、永康之学。叶适说:"道学"之名,起于近世儒者,其意日:举天下之学皆不足以致其道,独我能之,故云尔。其本少差,其末大弊矣。(《答吴明辅书》,《水心文集》卷二十七)

    这是对道学的批评,尤其是对"道统"论的批评。在道学的思想体系中,"道统"论是最没有道理的。因此,叶适着重批评了道学家的"道统"论。

    大体说来,叶适并不否认从尧到孔丘所传的"一贯之道",也就是道学家所说"道统"的前半部分的承接关系;他也并不否定从曾参到子思,再到孟轲,以至到两宋道学家这一传承关系;他所否定的,是曾参对孔丘的承接关系,从这个关键部位,把道学家所谓的"道统"拦腰截断。然后,他又进一步指出"道统"的后半部分,背离了前一系统的根本之"道",从而认为两宋道学其实并没有继承从尧到孔丘之"道"。

    (二)对"曾子独得其(孔子)传"说的批评

    两宋道学家认为曾参独受孔丘亲传之道,然后又传之于人,叶适对此不以为然。他说: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传皆一道,孔子以教其徒,而所受各不同。以为虽不同而皆受之于孔子则可,以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而曾子独受而传之人,大不可也。(卷十三)

    这是很有道理的。叶适从三个方面分别说明这个论述。

    第一,后世学者(包括道学家)认为曾参亲得孔丘所传之道,是根据孔丘对曾参的"一以贯之"①的教诲;而叶适认为,曾参并没有领会和掌握孔丘所传之道。他说:"余尝疑孔子既以'一贯'语曾子,直'唯'而止,无所问质,若素知者"(同上),而曾参自己对此的理解与"一贯"的本意并不相合。

    曾子又自转为"忠恕"。忠以尽已,恕以及人,虽日内外合一,而自古圣人经纬天地之妙用固不止于是,疑此语未经孔子是正,恐亦不可便以为准也。(同上)

    叶适又举出孔丘与子贡(端木赐)关于"一以贯之"的对话①来进行比较,认为"孔子丁宁告晓,使决知此道虽未尝离学,而不在于学,其所以识之者,一以贯之而己;是曾子之易听,反不若子贡之难晓。"(同上)"曾子徒唯而子贡疑之"(卷四十四);子贡还说过:"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叶适认为,"一贯之指,因子贡而粗明,因曾子而大迷。"(卷十三)为什么说"大迷"呢?

    因为曾参以"忠恕"说"一贯",从"尽己"出发,推及于人,所指偏狭,与"古圣人经纬天地之妙用"相去甚远,"故余以为'一贯'之语(曾参)

    虽'唯'而不悟也。"(卷八)而宋代的道学家抓住孔丘对曾参说"一贯"来大做文章,以证明曾参"独得"孔丘之传。对此,叶适批评说:至于近世之学,但夸大曾子"一贯"之说,而子贡所闻者殆置而不言,此又余所不能测也。(卷十三)

    总之,叶适认为,对孔丘对曾参所说"吾道一以贯之"的话的意义不应过分夸大;而且曾参以"忠恕"来说"一贯"并不符合孔丘的本意。因此,说曾参独得孔丘所传之道是不符合实际的。

    第二,道学家认为曾参"亲传孔子之道,死复传之于人",是根据《论语》中"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①一章。叶适认为,此章所录曾参的"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的话,专以己为是,以人为非,而克(已)与未克,归(仁)与未归,皆不可知,但以己形物而已。且其言谓"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而"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尊其所贵,忽其所贱,又与"一贯"之指不合,故曰"非得孔子之道而传之"也,(同①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①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论语·卫灵公》)

    ①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论语·泰伯》)

    上)

    对曾参的话,程颐解释说,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三者正身而不外求,故曰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尹燉解释说:"曾子盖以修己为为政之本。若乃器用事物之细,则有司存焉。"朱熹说,此三事"皆修身之要、为政之本,??若夫笾豆之事,器数之末,道之全体固无不该,然其分则有司之守,而非君子之所重矣。"(以上皆引自《四书集注·论语集注》卷四)可见曾参是重修身而忽略其所贱的器物的。道学家们非常推崇这种思想,而叶适不以为然,认为曾参所说,又与"一贯"之指不合。叶适说:"曾子之学,以身为本,容色辞气之外,不暇问,于大道多所遗略,未可谓至。"(卷四十九)这篇向孟敬子"传道"的话,是曾参在临终时说的,"曾子没后语不及正于孔子,以为曾子自传其所得之道则可,以为得孔子之道而传之,不可也。"(卷十三)

    第三,叶适不但否定了认为曾参"独得孔子之道而传之"的两个具体根据,还一般地否定了曾参独得孔丘之传。叶适指出,孔丘曾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列举了颜回以下十人,其中无曾参,却说过"参也鲁"(《论语·先进》)。如果说"孔子晚岁独进曾子",或孔丘死后曾参德加尊,行加修,"独任孔子之道,然无明据"(卷四十九)。叶适还从方法论的角度指出:"夫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非特以身传也;存之于书所以考其德,得之于言所以知其心。"而曾参与此不同,他并未有"书"和"言"可考、可知,以证明他独得孔丘之道而传。"然则继周之损益为难知,六艺之统纪为难识,故曰非得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以一者受而传之也。"(卷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