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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子殇

    1

    1913年1月,依莎多拉·邓肯以坚强的意志,摆脱了感情漩涡的纠缠,毅然和音乐家亨纳·斯基恩一道赴俄国巡回演出。

    黎明,他们到达了基辅。

    邓肯睡意惺松,朦朦胧胧中非常清楚地瞧见马路两边整整齐齐地摆着棺材,那么小小的棺材,肯定是用于儿童的。邓肯惊恐地抓住斯基恩的手臂,叫道:

    “哇,都是孩子——孩子们全死了!”

    “依莎多拉,你怎么了,那儿什么都没有呵。”“没有?难道你看不见吗?”

    “真的没有,除了雪。大雪堆在马路两旁,和孩子有什么关系?”

    “雪?”

    “不要怕,依莎多拉,可能是雪光引起的幻觉。人一太劳累,就往往这样,过会儿就好了,但你得注意休息。”

    晚上的演出,邓肯执意要斯基恩弹奏肖邦的《葬礼进行曲》。

    “还是不要跳这种曲子吧,依莎多拉,我求求你。”

    “我一定要跳。白天那个不祥之兆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要让上帝知道,我接受了他的喻示。我要用舞步走向悲哀,走向苦难,以救赎现实中可能出现的一切不妙。”

    邓肯双臂一举,舞蹈开始了。——首先向上帝致意。

    掉臂,两手下垂。胸向前高挺。膝微屈。收腹。——表达对上帝的虔敬之心,以及逆来顺受的驯良。

    躯体歪斜。迟缓。踉跄。怀抱着死去的婴孩,走,走,走。灵魂飞升,光明挤进死亡的门缝。

    手指绕成白色的花朵,佩戴在命运的襟前……

    舞毕。全场阒然无声。

    斯基恩上来恳求道:

    “千万不要让我再弹这支曲子了。我体验到了死亡的滋味,我闻到了丧礼之花的芬香,我……看到了孩子们的……棺材……”

    4月,他们回到巴黎。邓肯在特罗卡德剧场再一次表演《葬礼进行曲》。她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悲哀、苦痛、不幸,都在一场舞蹈中渲泻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月朗天清,只剩下风和日明,成为孩子们的乐园,永享天真和欢乐。

    邓肯急不可待地赶到纳伊。孩子们都好,健康活泼。迪尔德丽已经会自编自舞了,她一边舞一边唱着: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我飞得这么高这么高

    飞到云彩里飞上九霄

    白胡子爷爷吓了一跳

    ……

    帕特里克也能扭摆自己的小蛮腰了。有意思的是,他每次都不让妈妈教他,他的理由一本正经:“帕特里克要跳他自个儿的舞蹈。”

    邓肯感到,她和她的孩子们之间,不仅仅是母与子的骨肉关系,同时还有一重超越世俗、超越亲情的更密切更本质的关系,那就是艺术上的水乳交融,血脉相承。邓肯对斯基恩说:“我最好的学生就是这两个孩子。”

    2

    邓肯的心里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晚上睡觉,不能关灯,巨大的黑暗与棺材同一颜色。而昏暗的灯光下,闭着眼睛就能看见床对面十字架上活动着一个人影,缁衣黑发,用凄怨的目光望着她,好像在诉说什么。

    邓肯把这些情况报告了雷纳·巴德医生。他说:

    “你的神经过于紧张,必须到乡下疗养一段时间。否则,你会垮下去的。”

    “去哪儿好呢?”

    “凡尔赛吧,那里空气清新,交通方便,很适合你的。”休养果然大见起色。邓肯闲不住,她适当地安排了一些演出,还制订了一个读书计划,一有空,她就翻上几页。她的床头搁着巴比·多瑞维利的著作,这一天,她正翻着这一页:

    美丽的人儿,养育出像你一样美丽的孩子。只要谁说到奥林匹亚山,你就发笑。

    为了惩罚你,神灵的利箭穿透了你那可爱孩子的头,而你**的胸膛无法庇护他们……

    当只剩下你的胸膛可以射穿的时候,你就贪婪地把胸膛转向发出打击的地方……你等待!然而,徒劳,高尚而不幸的妇女!神灵的弓弦已经松开,他是在捉弄你。

    你一生都在这样等待,在镇静的绝望中,在阴郁克制的绝望中等待。你从未发出人类胸膛惯于发出的悲号。你已木然痴呆,于是,人们就说,你已变成石头,这样来表达你的心灵不屈不挠,坚若磐石……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洛亨格林。自从埃及分手后,有四个月未通音讯了。他要邓肯带着孩子进城去,“我想看看他们。”

    英国保姆有些担心:“夫人,今天会下雨,最好别带孩子出去。”

    邓肯的心情被即将与洛亨格林重逢的喜悦的潮水淹没了。

    一家人团聚,天伦之乐,将烦恼和迷幻驱赶得无影无踪。他们在一家意大利餐馆进餐,兴奋地谈着艺术与人事。

    洛亨格林神秘兮兮地说:

    “去埃及前,我在市中心买了一大块土地,你猜是作什么用的?”

    “盖别墅吧?”

    “不,我打算给你的学校盖一座剧场,名字都取好了——依莎多拉剧场。我想,那将是你发挥天才艺术的最佳场所。”

    “我看,还是叫帕特里克剧院。帕特里克将是伟大的作曲家,他为未来的音乐创作舞蹈。”

    吃完饭,邓肯见时间还早,她想排练一会节目再走。保姆说:“我还是先带孩子回去,怕下雨。”

    “那好,我也会很快回来的。”

    迪尔德丽把她的小嘴贴着汽车玻璃,望着妈妈。邓肯俯身去吻她,嘴唇碰到了冰冷的玻璃上。

    邓肯一进排练室,觉得身体有些疲倦。她躺在沙发上,吃着糖,一边回味刚才与洛亨格林的相见,设想帕特里克剧院的富丽辉煌。想着想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双膝一软,倒在了她面前。

    洛亨格林昏了过去,和着白沫,口里吐出几个词:

    “孩子们……都死啦!”

    3

    孩子们都死啦!

    很简单,司机驶离正道,将车开进了路边的河中。司机、保姆、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一同冲过了生命线。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所感知的一切,瞬间化成一道白光,消失在忘川。

    四周的人无不涕泗横流。只有一个人没有哭,反而显得精神焕发,清瘦的脸庞上见不到忧愁的痕迹。她扶着洛亨格林的肩膀,平和地说:

    “洛亨格林,你知道吗?那两个冷冰冰的小蜡像不是我们的孩子,那只是他们脱下来的外衣。他们的灵魂将在天堂的光辉中永生。他们本来就是天使啊!”

    “洛亨格林,不要哭。流泪是无法表达的,我就哭不出来。我想跳舞了,灯光,音乐,舞姿。我想在和谐、瑰丽的光和美中向孩子们告别。我的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

    邓肯没有哭,引起了人们的惊奇,但人们丝毫也不会怀疑她的悲痛。邓肯连丧服都不肯穿,则让人有些非议。她还在灵柩旁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几乎遮盖了整个棺木。

    “找个地方埋了吧。”雷蒙德说。

    “不,送去火化。我不能让孩子的躯壳埋在地里给蛆虫吃掉。在烈火中,他们的灵魂才能升向天堂。”

    在场的许多人都反对这一点,但他们拗不过邓肯。因为,她是孩子的母亲,她是具有坚强意志的超人,她是反抗流俗的斗士。

    邓肯在自传中写道:

    “要在一天内改变丑陋的天性,创造一种美,是多么困难啊!如果按照我的意愿,那就得取消那些不祥的戴黑帽的人、灵车,和那些无用的丑恶的送葬仪式,那样只会把死亡弄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而不是使人的精神境界得到提高。拜伦在海边柴堆上火化雪莱遗体的举动是多么了不起!在我们这个所谓文明的世界上,唯一的替代只有火葬这种不太美丽的办法。”

    人去楼空。

    邓肯呆呆地坐在工作室,她在考虑如何了结此生,快点赶到天堂去照顾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最好的方式,是投海。海,多么醉人的蓝呵,像帕特里克的眼神。这时,学校的一伙小姑娘跑了过来,围住邓肯:

    “依莎多拉,为了我们,活下去吧。我们不都是您的孩子吗?”

    伊丽莎白决定带邓肯出去走走,闷在家里她非寻短路不可。

    在米兰,邓肯独自去了圣马可教堂,独自坐在清凉的地板上,凝视着圆屋顶上的彩色浮雕。四年前,她就是这样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的面孔,关于帕特里克的预示。可今天,什么也看不到,眼前晕乎乎的一片。

    接着,邓肯又和雷蒙德的妻子佩内洛普经阿尔巴尼亚,到达君士坦丁堡。在这座希腊式城邦的一间阴暗的街坊里,她们碰见了一个奇特的老妇人。她蹲在一口发出浓酽怪味的大锅旁边,告诉客人,她是亚美尼亚人,当年土耳其人进行最后一次大屠杀,她在这间房子里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女儿、孙子,最小的还不满一岁,都惨遭杀戮,成为刀下冤魂。从那时起,她突然心目洞开,能预知未来。

    邓肯颇为好奇,她问老妇人:“请您算算我的未来,好吗?”

    老妇人把头伸向锅里,冒出的青烟裹住了它。邓肯和佩内洛普都看不见老妇人的头部,却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向你致敬,太阳神的女儿。你是派到人间来给人们以巨大快乐的,在这种快乐之中将创立一种宗教。经过到处游历之后,你将在全世界修建许多神庙。这些庙宇都是供奉美神和快乐之神的。呵,我真幸运能遇见你,你是太阳神的女儿。”

    佩内洛普忙问:“那我的未来又怎样呢?”

    老妇人如法炮制。说:

    “你不要想得太远,你的近况堪忧,你爱的两个人都病得很厉害。你马上回去吧。”

    她们赶回旅馆,门房就递上一份电报。佩内洛普展开一看,电报上写着:

    “梅纳尔卡斯(佩内洛普之子—作者注)病重。雷蒙德病危。速归。”

    4

    孩子死了,洛亨格林走了。邓肯累累若丧家之犬,在哪里都停不下来。地是伤心地,天是奈何天。天地之网,谁能突然逃脱?

    在巴黎纳伊的工作室里,邓肯请来了好友亨纳·斯基恩。斯基恩熟悉的琴声挑起了依莎多拉·邓肯的万千思绪,哀愁如决堤之水,顿时,泪花化作倾盆雨。

    邓肯哭了。

    孩子死后,这是她第一次哭。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场哭泣之中,好比一只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不停地摇晃……

    邓肯跑出了屋子。她的泪水使悬诸中天的太阳黯然失色。

    邓肯开着汽车,以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向前飞驰。她恨不得把一切都碾碎在车轮底下。她要和时间赛跑,探问未知领域里的种种不测。

    汽车越过阿尔卑斯山,驶入意大利。在维亚雷礁,一场暴雨劈头盖脑而下,游人四散逃窜,只有邓肯开着车在水道上狂奔。

    忽然,邓肯发现前面有一个人在悠缓地走着,视风雨如无物。她一袭白衫,长发飘扬,其高视阔步的轩昂气宇,宛若天人。

    车子停在了她的身旁。邓肯一眼就认出来了——埃莉诺拉·杜丝。

    邓肯跳下车,紧紧拥抱着杜丝,泪水汇着雨水,哭声和着风声。良久,杜丝轻轻地说:

    “我都知道了,依莎多拉。走,上车去,给我谈谈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吧。我喜欢听他们的故事。”

    与杜丝的相逢,使邓肯意识到,她此前之所以不能和别人共处,是因为他们都在演戏。他们总是很善意地劝她忘掉过去,这怎么可能呢?这种安慰多么苍白,多么滑稽。杜丝从来不说“你不要悲伤”,而是和邓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