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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异端

    1

    一场惊吓,让邓肯深切地体会到了孩子与母亲的血肉相连。

    那天日场演出前夕,迪尔德丽忽然噎住了,顿时呼吸困难,咳嗽不止。邓肯以为是喉头炎,急得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直到一位儿科医生及时赶来,告诉她不过是点小感冒作怪,她的心还悬着,放不下来。

    演出由此推迟了半个小时。科隆乐队在欢乐剧院里不停地演奏音乐,以安慰耐心等待着的观众。其中,坐在前排的一位,身材修长,隽秀的面庞上挂满了孩子气的笑,金色的头发和胡须给人一种富贵的气息。

    这个人,邓肯后来一直称呼他“洛亨格林”。这个称呼,有一段罗曼蒂克的背景。

    前些日子,邓肯的银行存款又告罄。她想,无论我的舞多么轰动,也赚不到一笔可以永久性维持这所尽是穷孩子的学校。40个孩子,20个在德国,20个在巴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邓肯开玩笑地对伊丽莎白说:

    “我一定要找一个百万富翁,让他把我从经济的困扰中解放出来。不然的话,学校难以为继。”

    不料,没过几天,真的就有一位百万富翁巴里斯·辛格递过来他的名片。

    “洛亨格林”是德国古代诗史中,天国帕西发尔王的儿子,乃圣杯的卫护士。他能破各种魔法,常常仗义救人。瓦格纳曾以此为题材创作过同名歌剧。邓肯把来访的美男子看成是她和她的学校的救命稻草,所以,她一激动,就喊出了“洛亨格林”的名字。

    邓肯没有看错,洛亨格林的确非常慷慨。他为邓肯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她学校里的孩子们悉数运到里维埃拉海滨的博利欧别墅,让邓肯在优美、安静的环境中教孩子们跳舞。他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观赏。

    一天晚上,学生埃里卡患急性喉炎,脸憋得发紫,已经窒息,生命危在旦夕。洛亨格林开车直奔医院,用重金请来了医学权威,进行紧急会诊。

    邓肯和洛亨格林在门外等着,两人的眼里都蓄满了焦灼的泪水。直至黎明,医生才出来,宣布小埃里卡脱险。邓肯随即全身瘫倒在走廊的长凳上。

    洛亨格林紧搂着她说:

    “你真勇敢,亲爱的。哪怕只为了这一个晚上,这一次难忘的经历,我也要永远爱你。”

    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同时相会,在爱情的舞台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人,相爱的人,真实、自然、**的人,攀登**的山峰,渡过性灵的河流,穿越精神的森林,最终到达宁静的坡谷。

    早晨7点,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2

    洛亨格林有一辆白色翼舱的游艇,原名“艾丽西亚夫人号”。他对邓肯说:

    “现在,我正式将它改名为‘艾丽丝号’。”

    艾丽丝是希腊神话中为诸神报信的彩虹女神。相遇是一种美丽的信息,相识是一段难得的缘分,相爱则是一份神灵的赐与。上帝与凡人之间,靠什么来沟通呢?靠爱。人类的苦难和幸福,都是上帝施予的爱的甘露。真正懂得爱、理解爱、拥有爱的人,这两种甘露都必须品尝。

    在游艇上,邓肯就意识到了苦难与幸福是如何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她对眼前这位百万富翁的期盼,远远不止他发自内心的对她个人的爱,而是和她一样,对舞蹈的热爱,对办一所伟大的舞蹈学校的热衷。

    洛亨格林却不是这样。

    他爱邓肯,但那是百分之百的男人对女人的爱,真切之中蕴含了霸道。他可以为邓肯付出一切,时间乃至生命,金钱更不在话下,但前提是邓肯得时刻在他的身边,像一只温柔漂亮的小鸟,跳跳舞,念念诗,撒撒娇。所以,当邓肯在游艇上大谈柏拉图,谈卡尔·马克思,谈改造世界时,洛亨格林面色阴郁,一言不发,他似乎对与一名如此狂热的革命者打得火热感到恐慌。

    邓肯兴会淋漓,她根本不会观颜察色,毫无顾忌地朗诵起惠特曼的诗歌:

    伙伴哟,当我的头躺在你的膝上的时候,

    我重述我的自白,我重述我对你和在露天广场上所讲过的一切,

    我知道我自己不能安静,也已使别人心神不宁,

    我知道我的言词充满了危险,充满死亡的凶器,

    因为我面对着平静、安全,及一切既定的法则,要推翻它们,

    大家摒弃我,将比大家接受我使我更加坚决,

    任何经验、警告和讥笑,大多数,我都不在意,从来不以为意,

    所谓地狱的威胁,在我看来算不了什么,甚至不值一笑,

    所谓天国的引诱,在我看来算不了什么,甚至不值一笑,

    亲爱的伙伴哟!我承认我曾经怂恿你,而现在仍然在怂恿你和我一同前进,

    虽然我一点也不知道何处是目的地,

    也不知道我们是否将取得胜利,或者将完全毁灭和失败……

    “停下,停下。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不是一伙穷骨头!”

    “他憧憬着自由美国,你懂吗?”

    “滚他妈的自由美国,唯恐天下不乱!我可不希望什么‘毁灭和失败’,我在美国有十几家工厂,那是我的命根子。”

    “你的眼里就只有钱?”

    “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对钱并不在乎,不然的话你也不会叫我‘洛亨格林’。但没有钱也不行的,除非爱情,在这个世界上是无价的,其他都可以用钱买到。”

    “洛亨格林,你说得对,爱情是无价的,我们不谈那些染上铜臭的东西吧。”

    沉默。沉默是求同存异的最好方式。

    须臾,邓肯迷醉于那蔚蓝色翻滚的波涛,她的心亦如那荡漾的碧波,在洛亨格林这艘巨轮的冲击下,不能自已。

    大海苍茫,云天一色,所有的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爱情。

    邓肯依然是邓肯,无论爱情中的邓肯,还是事业上的邓肯,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她遵循自己的情感轨迹,也尊重自己的理智驱使。

    “我要回去。”

    “又想你的学校了?”

    “我的心里时刻装着学校。何况,我对这种生活感到很不安。你看,为了我们两人的享乐,船上动用了50名水手,十几个伙夫,这样太放纵了。”

    “我给他们钱。他们巴不得你多玩几天。”

    “但是我不舒服。”

    不欢而散。洛亨格林赌气还在地中海航行,邓肯上岸旋即又去俄国演出,正好克雷格也在那里。

    克雷格对邓肯与洛亨格林的关系了如指掌,他怀恨在心。在邓肯作东的一次招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宴会上,克雷格作陪,他要挟邓肯离开洛亨格林,与他在一起,遭到了邓肯的拒绝。他一怒之下,将邓肯的女秘书从椅子上抱起来,带到另一个房间,锁上房门……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吓得面如土色。邓肯则深感伤心和绝望,克雷格,曾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啊!丑恶的心灵怎么会配上一副如此俊俏的外表呢?

    3

    邓肯回到巴黎,洛亨格林在车站接她。小别重逢,他们倒不像是相识已久的老友,而像是一见如故的新交。

    爱情是这个世界上能量最大的发动机,它可以带动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虽然,世俗生活对艺术梦想越来越成为累赘,但邓肯却不想回避。因为,她知道,这也是无从回避的。感情流露是人的本能,是人感知世界的一种方式。邓肯只是讨厌婚姻,在她看来,即便爱情堕落到妓院里,也比婚姻要强,婚姻是一座牢笼。妓院还有性灵的自由,甚至还可以消遣;而婚姻则是人性的枷锁。

    爱吧,让疲倦的身体在一双强有力的手臂里休憩一会。

    爱吧,让痛苦的心灵在温柔的抚摸中悄悄入眠。

    爱吧,让伟大的思想、光辉的梦想在爱情的火花中得到淬砺。

    秋天的意大利多姿多彩。邓肯独自坐在圣马可大教堂的清香里,凝视着圆屋顶上的彩色浮雕。忽然,她看到一张小男孩的面孔:眼睛蓝得像那天和洛亨格林一起时的地中海,纯粹的清澈的蓝,是招引;一头金发光芒四射,是呼唤;盈盈的微笑,是盼望。

    邓肯的身体里有一种隐隐的动。

    她犹疑地去米兰找一位大夫朋友咨询。朋友劝告她:

    “依莎多拉,你是举世无比的艺术家,生孩子有可能使世界丧失你的艺术,你要想清楚。”

    一个小时后,邓肯就想得很清楚了。她坚定地说:

    “不,我相信生活,相信爱情,相信神圣的自然法则。”

    在随后的赴美演出中,邓肯的每一个动作都回应着波提切利的名画《丰收大地》《怀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