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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伦敦和巴黎

 博尼埃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眯成了一条缝,但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双聪慧的眼睛。他抑扬顿挫的朗诵使邓肯了解了法兰西最优秀的文学作品。他们经常乘坐塞纳河上的公共马车到城岛去,凝视着月光下肃穆凝重的巴黎圣母院。

    圣母院是法国哥特式教堂的第一代元老,宗教文化与世俗文化相混合的奇特产物。它那环形的圣堂和小礼拜堂,挺拔的扶壁和细长纤弱的飞券,既极尽峻峭清冷,又显得空灵超脱。博尼埃认识这个建筑物正面的所有雕像,他向邓肯讲述每一块石头的来历。

    “哥特式教堂风行多少年了?”邓肯问。

    “它在欧洲北部大陆发展了数百年之久。”

    “哥特式,真是一个激励人的名字。”

    “的确,人们一听至哥特式这个词,就会将它与一幅尖塔高耸入云的美丽古教堂图画联系在一起。然而,这个词的实际含义却是指不文明的、野蛮的东西。”

    “那为什么?”

    “哥特人是边远地区一个未开化的民族,他们无视当时约定俗成的古罗马广场与古希腊卫城的模式,独创了这种用高度表现自己艺术观、人生观以及宇宙观的建筑风格,被认定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现代艺术’。”

    “但哥特式建筑现在却主宰了欧洲大地。”

    “是呵,任何一种新事物的出现,首先总是要遭到剿杀。传统与现代的对立,新对旧的革命,这就是文明历史的艰难步履。”

    邓肯深有会心地点了点头。

    但博尼埃神经质的举动,邓肯也捉摸不透。他总是两眼直瞪瞪地望着邓肯,几十分钟一动也不动,不说一句话,却从来没有主动去挽过邓肯的手臂;他在邓肯的额头上久久地亲吻,可他不接受邓肯的嘴唇。

    有一天,他们坐在墨登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上,周围有四条交叉的路。博尼埃为它们一一命名。右边那条叫“成功”,左边那条叫“安宁”,笔直向前的那条叫“不朽”。

    “我们坐着的这条呢?”邓肯问。

    “爱情。”博尼埃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邓肯当然听见了。

    “我宁愿留在这儿。”邓肯高兴地喊道。

    意外的是,博尼埃立刻站起身来,丢下一句“我可不能留在这儿”,就沿着那条叫“不朽”的笔直大道飞奔而去。

    邓肯感到非常困惑和懊恼:我们的爱情就一定会毁灭他的事业吗?我不也有事业吗?爱情难道不是“不朽”的吗?这一串疑问像一排铁钩,将邓肯的心绞缠一团,伤心的泪水有如潺潺溪流。

    恋爱的挫折使邓肯的心理产生了偏差。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和博利**,想引燃博尼埃的妒火,可这位呆子诗人却把所有的热情都转化为文字了,他正忙日忙夜地赶写两部新著,后来它们都成为法国文学史上的名篇。

    在其他女孩子心目中,博利绝对是白马王子的形象,拥抱和接吻的姿势都无比优美。一天,他把邓肯带到一家旅馆里,以夫妻的名义开了一个房间。进去的一刹那,邓肯禁不住全身发抖,即将尝到爱情滋味的甜蜜和紧张,使她不能自已。她倒在了博利的怀抱里,她感觉自己身上的束缚一件件褪去,一切障碍即将被撤除,越来越接近自身,天地间划过一道白色的闪电……这是多么醉人的欢悦啊!

    突然,博利惊跳起来,用手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大声叫道:

    “依莎多拉,你为什么不阻止我!你为什么不提醒我?我差点犯下了滔天罪行。我们不能这样,你是圣洁的天使,谁也不能碰你!快把衣服穿上,我乞求你的原谅。”

    邓肯躺在那儿,她的激情还没有消去。当博利将外衣披在她的身上时,她像一片刚刚退潮的海滩,凌乱,驳离,散发着湿润的气息。

    这一回爱情的探险给了邓肯很大的震动。她对博尼埃与博利的退缩感到不解;同时,她又认为他们都是最有勇气的男人。作为血气方刚的青年,能够抗拒如此浪漫非凡的女性**的诱惑,要不是心中对艺术和美怀有一种宗教般的感情,是难以做到的。

    不久,博利就去法属殖民地了。几年后,邓肯再次在巴黎的街头遇见了他。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次我太冒昧了,你原谅我了吗?”

    邓肯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不,你没有地方要我原谅。”

    5

    邓肯把自己关进了工作室里,她在潜心探索一种崭新的舞蹈。

    传统的舞蹈理论将一切舞蹈动作的中心弹簧界定在人体后背的中心脊椎的下端,胳膊、腿和躯干的活动都必须受制于这个中心。这种方法从纯生理角度出发,而不顾人的心理因素。它产生的动作是人工的、机械的,像医生教导病人做的一样。

    邓肯常常几个小时纹丝不动地站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遮住太阳神经丛。她要通过身体劳累的极限体验,寻找到原始动力的火山口。就这样呆若木鸡了好几个月,邓肯渐渐进入了一种纯粹梦幻的境界,她可以随心所欲表现任何情感和思想。只要一站在舞蹈的边缘,精神的泉流就通过人体的各个渠道,涌遍全身。

    这种舞蹈,绝不仅仅是手足的反应,也不仅仅是大脑的招引,而是心灵的检阅,一个内在的自我悠悠觉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展示的是生活的原型,是世界的模样——植物的发芽声。蓓蕾的初绽声。森林里的交谈和拥抱。蛙鸣。指间流泻的音乐,颤动着无与伦比的光芒……由此,舞蹈艺术走进了人的内在与本真,成为人的基本素质之一。那么,即使是平常的举手投足,都将具有一种自然力量和优雅丰姿,它能帮助人抵御物质文明的压力,在钢筋水泥的围困中享受精神上行云流水的迤逦景致。

    邓肯的探索引起了一些具有很高艺术鉴赏力的贵族的注意,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波利尼雅克亲王夫妇。亲王本人就是一位优秀的音乐家,他不仅痴迷于邓肯的舞蹈,而且对邓肯把舞蹈作为一种艺术而复兴的理想也十分赞赏。他干脆将自己的工作室作了邓肯的演艺场。有一次演出后,亲王竟然摘下他那顶小黑丝绒圆帽向空中抛去,高呼:

    “依莎多拉万岁!”

    这句口号第二天即登上了巴黎各大报纸的版面。关于邓肯舞蹈的各种评论也纷纷出笼。最为人称道的是大画家欧仁·卡里埃尔的一段妙论:

    依莎多拉为了要表现人的情操,从希腊艺术中找到了最好的典范。她对那些美丽的浮雕形象赞叹不已,从中取得了灵感。但是,富于创新本能的她却以此返回自然,从而产生了她的所有舞蹈。她的成功就在于,相信能够复活希腊舞蹈的同时,还找到了自己的表现方式。她思考的是希腊艺术,表现的却是自己的东西。她的愿望就是要忘记时间,追求幸福。

    依莎多拉的舞蹈不再像过去的宫廷舞蹈和芭蕾舞,只是填补空闲、激发余兴的节目罢了,而是更有生命力的艺术。它无比丰富,激励我们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

    卡里埃尔的作品线条简洁,善于处理光色变化,往往在忧伤的氛围中渗透出光明和希望,蕴含着基督般的智慧和博爱。他们的交往对于邓肯的意义,邓肯在自传中写道:

    “在整个生活道路上,欧仁·卡里埃尔的才华像上苍的祝福,永射光芒,激励我坚持我的最高理想,召唤我永远奔向深入探索艺术的圣洁幻象。说来不信,当忧伤几乎要把我带到疯人院里去的时候,是卡里埃尔的作品给了我活下去的信心。”

    也不乏庸俗的理解。

    一位来自柏林的绅士找到邓肯说:“听说你在搞一种赤脚表演,我很感兴趣。能否跟你签个合同?我拥有全欧洲最大的游艺场,那里云集着许多伟大的艺术家,他们都挣了大钱哩。”

    “谢谢。我不是您所说的那种‘伟大艺术家’,我不同意把我的艺术送进游艺场。”

    “我会打出广告,说您是‘世界上第一个赤脚舞蹈家’。而且,每晚付您一千马克,这可是别人都得不到的。”

    “不行。总有一天我会去柏林,为歌德和瓦格纳的同胞们跳舞,但要在一个配得上这两位伟人的剧场里。请记住,他们才是最伟大的。”

    “你真是个傻姑娘。”

    “而你是个肠肥脑满的资产者。你们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把钱当成宗教崇拜,而不是艺术。”

    6

    邓肯一有空,便周游巴黎的街头,考察那些各个时代的、别具风格的建筑物。当信步来到大学路时,她猛然想起了一个人——罗丹。

    罗丹的工作室就在这条街上。

    邓肯向前走了10多分钟,看见一块小小的牌子,应该是了。

    她进去。一个身材矮小粗壮的老人正在抚摸一尊刚刚完成的石雕,嘴里一边吟哦着,仿佛母亲呼唤孩子乳名的音调。

    “舞蹈家依莎多拉·邓肯参拜罗丹大师。”

    老人转过身来,行动有些迟缓了,但双目依然光芒迸射;须发蓬乱,粗硬,分明能瞧见历经坷坎的苍凉和威武。

    “舞蹈?舞蹈跟雕塑有何关系?”

    “舞蹈就是运动中的雕塑。您在构思雕塑与人们在欣赏雕塑的过程,难道不是舞蹈的过程吗?那种跳跃、生发、于一连串意象中蓦然攫取一个瞬间的灵感……”

    “哦,我倒很想看看你的舞蹈啦。”

    “您这地方小,去我那吧。我扶您。”

    他们坐上了一辆马车。

    邓肯换上了舞衣。她跳的是博尼埃翻译的古希腊诗人德阿克里特的牧歌。她有意识地将在罗丹工作室看到的各种雕像的姿势融入舞蹈之中。罗丹好像在赏玩自己的作品一样,他又进入了那种得意忘形的境界,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之所在。

    他的眼中喷出烈焰,巨大的火舌吞灭了整个舞蹈。邓肯的牧歌世界忽然炽热难耐。罗丹捏住了她的胳膊,拼命地抚摸、揉弄着她的脖子、胸部、臀部以及全身,口中念念有词:

    “爱神,美神,艺术之神……好一个神灵,马上就要成型了,马上就要诞生了,罗丹的又一件作品……我的神灵……我的……”

    邓肯反而非常清醒,大师走火入魔了,她成了他手下的一堆粘土。邓肯急忙披上外衣,用力推开罗丹,也把罗丹从幻梦中推醒。

    “我刚才怎么了?是不是……”

    “没有。我送您回去吧。”

    一路上,他们默不作声。罗丹深褐色的眸子里因为满满的歉意而黯淡无光。虽然,他们日后保持着友好的交往,但双方都一直心存内疚。邓肯每想起或谈起这件事,就后悔那天阻止了罗丹——他是出于艺术,而不是**,如果她给了他,也许会激发大师更为强盛的创造力,使他进入一个新的艺术王国。

    后来,他们再见面,就只剩下了平和的谈话与单纯的友谊。

    多年后,罗丹撒手人寰。邓肯在他的墓前,插上了一大束紫罗兰,罗丹生前最喜欢看这种花。它们的每一片叶上都写着:“依莎多拉·邓肯”。

    美国现代舞的另一位奠基人洛伊·富勒找到了邓肯的工作室。她是开创舞台艺术光色变化的先驱,正经营着日本舞蹈家贞八重子的演出,准备去柏林。她力邀邓肯同往。

    临走那天,安德烈·博尼埃来为邓肯送行。他们最后一次去城岛,瞻仰巴黎圣母院,那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霏霏细雨飘洒在他们身上、心头,从往事里勾起浓郁的愁绪。

    “依莎多拉,你要走了,我朗诵一首诗送给你吧。”

    “好哇。你写的吗?”

    “不,你的老乡,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作品。”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昏沉在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地读,回想你过去柔和的眼神和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虚饰或真诚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脸上的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旁轻轻地诉说那爱情的凄凉飘逝在头顶的山峦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