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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走过疲惫的巴勒斯坦

    龙应台

    走之前,翻箱倒箧地寻找,终于在满墙书架上一个手够不到的偏远角落里找到了;踩上梯子,费力抽出来,再用抹布,把书面书背厚厚的灰尘拭掉,封面的烫金又亮了起来。

    于是每夜入睡前,就在床上重读这本老书:《旧约圣经》,从《创世纪》开始,很专心地读。

    伴侣狐疑地探过头来,“有毛病呀你?”他说。

    我读着读着,读到夜探,读到清晨。

    黄昏时分,穿过迦法城门,走进狭长蜿蜒的阿拉伯市场。游客已经稀疏,留着小胡子的阿拉伯人闪着诡谲的眼光靠近来说:“里面还有特别的东西,进去看看?”

    我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转过幽暗深邃的回廊,又是深邃幽暗的回廊;踩过几级石阶,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又是几级石阶。辗转回旋,走在历史的迷宫里,越走越深,越来越困惑,正觉得整个人已经陷在石墙石柱的阴影中时,踏脚出去却蓦然发觉头上一片晴空,月光,好像应承某种终生不渝的盟约,倾其所有地瀑泻下来,照亮了整个古城。不知怎么,我竟然立在一片层层叠叠、起伏有致的屋顶上头,放眼纵看,白石砌成的房舍城垣、教堂回寺,在温柔而虚渺的月色中纵横交错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抽象线条。

    今夕何夕?我几乎不敢眨眼,用眼光慢慢地、慢慢地描绘着月光所勾勒出来的线条。哭墙在清辉里像一面巨大的舞台布景,黑色的人影憧憧,将灵魂的重量倚在墙上。眼光瞄过教堂的圆顶,越过城垣,远处沙漠丘陵起伏,白色的沙,映着月光。月光锁着古城,像一种蛊惑。

    “一百多年了,我们在寻找乡土;一百多年了,我们试图过平静生活,一心只想种下一株树,铺好一条路;一百多年了,我们试着和邻居修好,过免于恐惧的生活;一百多年来,我们一边梦想一边作战……在这块苦难重重的土地上,我们和炮火、地雷、手榴弹一起呼吸……我们几乎每天在埋葬死者。一百年的战争和恐怖使我们伤痕累累……”

    坐着听以色列总理的演讲,拉宾的话哀伤而动人。可是,耶路撒冷的“苦难重重”,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血海深仇,只是一百多年的事吗?开始,恐怕是五千年前吧!

    “神对亚伯拉罕说:抬眼望出去,往北、往南、往东、往西,你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我应允给你和你子孙的土地。”(《创世纪》)

    这片土地,就是石砾遍地的巴勒斯坦。亚伯拉罕的子孙,满脸络腮胡的耶舒华振振有辞地说:“什么占领区?这是神所给我们的家产!你去读《旧约》吧!”

    我读着《旧约》,却发觉问题不像耶舒华说的那么简单。和神有私盟的亚伯拉罕固然是犹太人的始祖,他却同时也是阿拉伯人的远祖。你看,亚伯拉罕的妻莎拉不能生育,于是要亚伯拉罕以她的婢女为妾,婢女生子伊斯米尔,而伊斯米尔就是阿拉伯人的始祖。莎拉得到神的恩宠,以九十高龄而生子伊萨克,伊萨克的十二个孙辈,就成为以色列十二个部落的起源。

    这么说起来,今天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的血海深仇,只不过是五千年前开头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之间争夺家产的延续,也是人类历史上缠讼最久的房地产纠纷。

    三千年前,大胡子耶舒华的祖先曾经有过一段黄金时代。才气纵横的大卫王东征西讨,打下了一个叫“耶布斯”的小城,以此为都,并改其名为“耶路撒冷”;小小土城,在大卫王不可知的未来成为人类三大宗教的圣地、历史的脐带。

    在中国的春秋时代,大概就在晋国打败郑国的前后吧,巴比伦的军队打进了耶路撒冷,放火烧城,俘虏了犹太国王和大臣、百姓。数万犹太人流离迁徙,这是犹太人的第一次大流亡,开始了两千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涯。

    而耶路撒冷这个沙漠中的土城,则任它朝代兴亡,高楼建起,高楼坍塌。巴比伦人来了又走了,波斯人来了又走了,希腊人、罗马人来了又走了,惟一不走的,大概只有那冷冷的月光。

    当李渊称帝,建立唐朝的时候,阿拉伯人的骠马正驰骋沙场,南征北伐。“贞观律令”颁定之后几个月,阿拉伯人击溃了拜占庭的军队,长驱直入耶路撒冷,巴勒斯坦开始成为回教徒的天下。

    那是公元638年。

    在1993年,如果你站在耶路撒冷的郊外山冈上,往约旦河的方向望过去,你会看见阿拉伯人的村子历历在目。头包白巾的老人手里握着拐杖,赤脚行过砂砾满布的荒野,他在找他的羊群,不一会儿,从土丘后面冒出一个黑巾蒙面的女人,那是他的妻,赶着羊群向他走来。

    这一对满面风霜的老夫妻和他们黄土色的羊群,已经在名叫巴勒斯坦的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脚下踩的是一代又一代祖先的足印。

    当阿拉伯人在巴勒斯坦种橄榄、喂羊群的那好几百年,犹太人在哪里呢?

    犹太人一直在夹缝里惊惶喘息。别忘了,当中国开始了五朝十六国的时代,基督教已经从异端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君士坦丁大帝将巴勒斯坦列为“圣地”——耶路撒冷、伯利恒,四处兴起了基督教堂。1099年,远方而来的十字军因此而理直气壮地打进耶路撒冷,杀烧虏掠,手屠犹太教徒和回教徒,甚至到1516年当耶路撒冷纳入土耳其人的鄂图曼大帝国时,整个耶路撒冷不过三百家犹太人。

    犹太人在哪里呢?

    他们在俄国,在波兰,在匈牙利,在罗马尼亚……在每一个国家做“异乡人”。不被本地人接纳,也不愿被本地人同化,他们聚集在城墙外,自成一区,他们的凝聚力如此强大,使本地人侧目,时局不好时,犹太人就成为众矢之的。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的那一年,近20万犹太人被西班牙人逐出家园。是“家园”,因为大多数人已经在那儿活了好几代,可是由于是寄人篱下,主人驱客只需挥手。所谓几代家园只是一厢情愿的假想。

    1881年,就在这一年,中国和俄国签订了《伊犁条约》,赔出900万卢布。在俄国境内的犹太人则面临灭种的危险,上百万的人被迫离乡——多数人前往美国,少数人却辗转来到原乡——巴勒斯坦,身无分文,只带了一个梦想,或许手里还有一本《旧约》。

    百万人的流离失所使许多犹太人开始以新的角度审视一个历史难题:也许和地主国同化不是解决种族宗教歧视的办法,也许,也许根本的办法是建立一个属于犹太人自己的国家。

    从俄国回到巴勒斯坦的那些少数人就怀抱着这样一个模糊的梦想,也是最初的所谓“锡安主义者”(Zionist),犹太建国主义者,我称为原乡主义者。他们流浪已久、疲倦已极的脚踏上巴勒斯坦土壤的那一刻,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所亲眼目睹的以巴血海世仇的开始。当拉宾沉重地说:“一百年的战争使我们伤痕累累”,他回首眺望的,正是这些原乡者在海滩上踩出的脚印,痕迹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