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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玛格丽特

    把神学、哲学、诗歌和法学这四者集中体现在一间并不宽敞的厅堂里,这要求将一切能使人变得像神的东西凝聚起来。

    教皇朱里抚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一张接一张地拿起草图,把它们摊放在面前。拉斐尔肃立在他的右边,不时把卷皱的纸抚平。他注视着老人:教皇今天不知为什么心情不好,面色显得郁郁不乐。威震天下的“可怕教皇”的热情,连影子都看不到了。满手戴着的戒指,与老人惯有的朴素形成鲜明对比。若不是那身紫红色的法衣,画家或许难以将他同普通的老头儿区别开来。就其性格而言,朱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否能用自己无力的两条腿支撑日渐消瘦的躯体,去走完所有世人的必经之路呢?他浓密的眉毛忽然之间盖住了眼皮。青筋显露,布满褐斑的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圈椅的扶手。画家若是捕捉住这一凶猛的动作,定能使画面栩栩如生,具有动感。老人的眉毛高高地扬起,他的眼皮抬了起来,目光放射出怒火。他又长又直的鼻子似乎要盖过唇髭。而在花白的胡须上面,紧紧抿着的嘴唇线条格外分明。如同凤凰再生一样,这衰朽老人转瞬之间又变成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重又成为好斗的,从不怕死的朱里。

    每个为教廷工作的画家,都幻想有朝一日圣上会对他说:“我希望你为我画幅肖像,我的孩子!”这肖像不会带到坟墓里去,它将日久天长地陈列在已故教皇的画廊里。

    为朱里画像固然是荣耀的事情,可是该怎么画呢?画衰老的朱里还是画年轻的朱里;画那个身穿军服、手持马鞭、腰插匕首、口骂利古里亚脏话顺着云梯冲上城墙去的战士?画那个在谢尼亚图拉厅批准判决或者主持宗教事务会议的教皇?画那个突然出现在米开朗琪罗面前,爬上摇摇晃晃的脚手架,以便更好地观看《创世纪》壁画的朱里?这朱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扩展了教皇国的疆域,犹如第二个亚历山大·马其顿,那个嫌自己的王国太小,不断南征北战的马其顿!

    无论是所多玛,还是佩鲁吉诺,都未能说服朱里摆姿势让他们画像。

    米开朗琪罗常常和教皇争吵。典仪大臣对于让教皇安安静静地在圈椅上坐一个小时,并不抱特别的希望。

    圣上同拉斐尔站在一起时,几乎像个侏儒。对一切都留意的拉斐尔首先发现了这一点。朱里同拉斐尔说话时没有发过火。如果他对什么地方不满意,只是委婉地说:“能不能这样……”在这种情况下,年轻画家总是恭听他的指示,不表示任何异议,然后对草图作一些无关紧要的改动。最后,朱里对他的草图总是表示赞许。

    拉斐尔在绘制《教义辩论》时面临着极大的难题。宗教裁判所总是在对这一题材的作品中搜寻可能亵渎神明的东西。能否说服到处寻找撒里踪迹,即使白墙也不放过的多明我会教士改变看法呢?更何况所涉及的还是梵蒂冈心脏——圣上内殿里的神学!《教义辩论》中应当描绘关于教义的虔诚谈话,绝无否定基本教义的离经叛道者和持异端邪说者的地位。救世主本人所面对的是天上和人间的一群男性圣哲。神父中声望最高的教会法和神学博士应在其中体现永恒不变的真理。普通人可能犯错误,但德高望重的哲人则永远不会犯。这些圣哲所争论的只能是枝节问题,因为信仰本身是不容争论的。

    梵蒂冈圈子内的人知道,拉斐尔带着多么困难的题目去进行一对一的交锋。他得同许多教会法学者交谈,因为各个教团的神职人员对具体象征的解释不一样。教皇朱里怎能将描绘神学的任务放心地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画家去完成呢?怎能在一幅壁画上将没有边际、难以捉摸的东西表现出来呢?至于构图则纯粹是画家个人的事情,在这方面对于他的任何指责和诽谤都可以置之不理。碰到这种情况,教皇也会出来保护他。

    然而没有哪个教皇会长生不老。谁会成为朱里的接班人,此人又会对拉斐尔持何种态度呢?

    圣上看着桌上的未来壁画草图,一一审视目前只勾画出基本特征的人体。从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已完全沉入对草图的遐想之中。圣上难道不作任何指示吗?在稳定而又统一的构图中,拉斐尔早年圣母像柔和的抒情意味,这些圣母像所散发的天庭与人世的和谐韵致,已经不见踪影了。那种和谐赋予拉斐尔笔下的圣母们多少诗意之美啊。而现在,这位忘情地观赏拉斐尔壁画草图的人,这位天主教世界的最高统治者,已经忘却了圣哲们的争论,不由自主地成了拉斐尔神奇世界的俘虏。

    朱里一张接一张地观看。拉斐尔挨次将自己用各种技法画成的草图递给他。有时教皇不满意,就把画纸放到一边。有一次,他发现,拉斐尔把一张草图偷偷放进不要的那堆画纸里。朱里伸手拿起这张纸,仔细看起来。

    拉斐尔一下子红了脸,活像淘气时被突然撞见的男孩一样,只是为顾及礼貌才没有把画纸从老头儿手里抢过来。

    这张纸只画了一半:勾了某个圣徒的面孔,还有两个头戴法冠的主教。一个主教的脸差不多已画完,另一个才画了几撇大胡子。素描旁边写着一些涂改得很厉害的诗句。漂亮的字迹表明,它们也是出自拉斐尔的手笔。朱里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似乎在按十四行诗的韵律默诵:

    理智急急忙忙把我抓住,

    只让舌头自由活动,

    去将无比强烈的忧伤倾诉。

    我要将爱情抛弃,虽已成为你的奴仆——

    不,我不会卸下这沉重的包袱。

    太阳已经下山多时,

    可是你——我的第二个太阳重又升起,

    你的目光给我增添了勇气。

    我投降,为强烈的爱情牺牲了自己,

    话未说完就失去了声息。

    与我相伴的依然是昔日的孤寂。

    这些诗句使朱里想起了自己失去热情的青春和方济各会修道院严格而又枯燥的生活。他在教会中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有赖于他曾当大学教授的叔叔的热心扶植。朱里21岁那年,他叔叔获得了枢机主教法冠;4年之后,这位叔叔更被选为教皇,史称西斯庭四世。西斯庭四世决不任人唯亲,只是让他的4个侄儿都成了枢机主教。在这当中,朱里更是佼佼者,28岁就登上了教皇宝座。对于他少年时代在与世隔绝的修道院里所受的种种精神和**的折磨,这一奖赏毕竟不菲。

    朱里时时想起老叔叔西斯庭教皇。此人的心有时像婴儿一样温柔,有时又像恶狼一样残忍。他不顾廉耻地出售教会官职,同时又在台伯河上架起一座漂亮的大桥,并率先把意大利各地的优秀画家吸引到罗马来。他是把自己的肖像铸在钱币上的第一个教皇,又不惜花费巨资美化西斯庭教堂……朱里继承了他的哪些优点,又继承了哪些缺点呢?

    如果拉斐尔是一个年轻僧侣,朱里看到他的情诗之后,定会叫他忏悔,并用鞭子平息他的肉欲。可是这个年轻人却是意大利最优秀的画家之一,权势人物们都在争取他的好感。圣上是器重拉斐尔的才能,还是仅仅只喜欢他从不顶撞的温顺脾气呢?

    拉斐尔在画着高级僧侣的草图上写情诗,而这些僧侣却是要画进《教义辩论》中去的。这首没有写完的十四行诗是好还是坏呢?或许是因为受到干扰而突然中断的吧?有三行给划掉了,某个地方的韵脚有毛病。

    教皇不是诗人,可他还是注意到,拉斐尔画画比写诗强。拉斐尔的线条流畅而不狂乱,有若清风吹拂。寥寥几笔,即勾画出草图中最重要的东西。素描富于动感,似乎从总体上抓住了某一瞬间,而这一瞬间就其内涵而言又无比完美。可是,素描的空白地方却出现了这首十四行诗……

    “我不能说,我的孩子,我对你的工作不满意。可是,如果我能早一些看到壁画画好,哪怕只是一幅,我也会更高兴。或许,上帝将赐予我这一欢乐。当你画完谢尼亚图拉厅之后,你可以开始在下一个厅堂工作。我的孩子,你要虔诚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这是一项极其艰苦的任务,只有年轻力壮的画家才能完成。然后,你就可能休息休息了。我将帮助你获得你想要的一切,可是你目前还不能让自己安宁,还得加紧工作!

    我没有什么好责备你的,你获得了我慈父般的鼓励。我祈祷上苍赐予你灵感,激发你的才情。我不责备你,我的孩子,没有什么好责备你的。”

    站在帘外的侍从长观看了这一幕。拉斐尔本身就是完美,他的举止无可指责,无论是鞠躬告退,还是取走画夹的动作。可是在这画夹里的草图中间,却有一首罪恶深重的诗!对此,圣上竟连一句责难的话也没有说。

    对于两天前写的这首十四行诗,拉斐尔更是缄口不言。

    正午刚过,吉基拜见过教皇之后,就到拉斐尔的工作室里来。

    他在这里是个受欢迎的客人。对他来说,两个金币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于还是半大孩子的年轻助手,却意味着可以过几天欢快的日子。

    “到我家去吧,孩子,我需要画天花板上的三个藻井。”吉基的语气十分温和。当某个助手轮休那天,吉基就派人将他接去。干完工作后自然不会空手而归。

    “您已经忙了大半天,拉斐尔先生。现在是午休时间,跟我出去走走吧!”

    大师擦干净脸,洗过手,把散乱的头发梳理好,戴上帽子,往肩上搭了一件暗红色的披风。若不是吉基来找他,他的思想还会久久地在封闭的圈子里转。圣多瓦的一位教授晚上要到他这儿来,向他介绍各宗教学派思想的本质。如果不了解圣奥古斯丁和圣阿姆夫罗西的神学思想,他就无法把这两个圣徒画好。

    “我若是能够掌握永恒之城的命运,那该多好。”拉斐尔在路上对吉基说。“用古代的大理石雕刻品来烧石灰,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如果您,拉斐尔先生,什么时候想到要使这些已死的石块复活,我将乐于提供帮助。圣上对古代艺术品的毁坏深感忧虑。如果罗马不是如此富于大理石雕宝藏,只怕我们的整个光辉历史早就化成了石灰!我将向圣上禀告,他将会给予您必要的权力。”

    “圣上觉得我的工作进展太慢。他不理解,并非每个人都能没日没夜的工作,连午间也不休息。他提到他本人当修道士时是如何辛苦。然而按部就班地抄写文献,同创作壁画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每次离家之时,我总是把一切烦心的事情留在家里。我劝您也这样做。进入您的工作室之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