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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城中的一个小庭园

    何为

    何为(1922~),浙江定海人,散文家、剧作家。有散文集《青戈江》、《织锦集》、《临窗集》、《何为散文集》、《北海道之旅》等。

    一

    苏州城里,黄场桥头七号,并不是显赫的宅第,也不是名胜古迹的所在。它不过是一个老人惨淡经营了多年的,一个极其普通的庭园。

    在这具有悠久艺术传统的历史名城,一千四百多年以来,究竟兴建了多少园林?是一百五十座,一百七十座,或竟是两百座?诸说不一,似乎谁也不能作出确切的回答。

    整个城市是园林组成的。古老的、美丽的园林之城,在这里,集中了历代江南园林建筑艺术之大成。每一座园林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每一扇漏窗内外,都足以构成一幅江南山水风景画轴。数不尽的亭台楼阁,假山奇石,回廊曲径,水榭花墙,各以其历史传统和独特格局,分布在大小不同的园林里,吸引着无数游人。

    在如此众多的中国古典园林中间,黄场桥头那块园地,显然是不足道的,也不引人瞩目。

    然而,它也有最值得怀念的岁月。有许多绚丽的日子。有它的金色时光。这都记录在许多本厚厚的签名簿上。其间也有不少英文、法文、德文、日文和其他外文的签名。异国旅人的长长签名,与一连串往事的回忆交织在一起。那几年,包括作家和艺术家在内的二十余个国际友人代表团先后来观光。远方旅游者留下了他们的惊叹和赞誉之声。

    在兴旺的五十年代初期和中期,园主人周瘦鹃将近六十岁了。他有一本贵宾纪念册,那是属于他小小园子里最大的荣耀和骄傲。纪念册上,几个伟大创业者的不朽名字,至今墨迹犹在,音容犹在。

    也许很少有人知道,周总理也在这本子上留下亲笔题词。由于崇敬和情意真切的思念,老人经常把这本珍藏的纪念册置于枕旁。

    有时,夜深沉,往事如潮,老人辗转不寐。于是纪念册里仿佛响起一个伟大的声音。总理在这园子里说过的话,既是对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艰难历程深表关切,又是对他未来的人生道路寄予莫大期望。那声音时时在他的耳边回响。

    二

    一九一七年,上海中华书局刊印一部以文言文译述为主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共收二十多个著名外国作家的短篇。其中一篇是高尔基的《叛徒的母亲》。迄今所知,这是我国最早移译的高尔基一个短篇小说。鲁迅对这部《丛刻》的评价很高,誉为“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

    金字书脊,浅绿色封面,精装本厚厚一大册,包括五十篇欧美短篇小说的译作。译者周瘦鹃,时年二十二岁。漫长的笔耕生涯中,一个重要的开端。数十年来,他曾是多种有影响的报纸副刊和杂志的编辑。同他的朋友在长期文学活动中,别树一帜,自成一派。

    他更为人称道的成就则是园艺。

    园艺中的盆栽和盆植,尤其是盆景,是艺术创作中另一类奇葩。它同样具有感人的艺术魁力,给人们的生活中带来自然景色的美,使心灵有所陶冶,生命增添色彩。

    早年,周瘦鹃蛰居上海,卖文为生,整天伏案写作,偶有空暇,以盆植自娱,给上海弄堂房子里单调灰色的生活,添上一点绿意,一点生气,在紧张的脑力劳动之余,从绿色的盆景世界中,获得片刻休息。

    三十年代初期,他终于有可能迁居,回到他的苏州故园,并且有了一块自己的园地。他精心栽培园艺作物,日久也斐然可观。可惜他的许多盆景,后来又大部分毁于抗日战争的兵燹之中。

    在旧中国,依靠园艺制作难以为生,正如依赖文字工作无法糊口一样。新中国诞生了。知识分子这才有可能实现他毕生的愿望和抱负。周瘦鹃如此倾心的园艺事业,也只有到解放以后,才真正受到国家的重视。他相继被选为三届和四届的全国政协委员。**和周总理都接见过他。

    一个出身贫困的老知识分子,走了一长段坎坷的世途,历尽艰辛,如今人民给了他这样崇高的荣誉,他心里自然充满了无比喜悦和由衷的感谢。同许许多多爱国的知识分子一样,周瘦鹃力求在他自己专业的那个领域里,不断为社会主义祖国作出新的贡献。

    他孜孜不倦,经营四季园艺,终年勤奋劳作。同时又继续写文章,不仅在国内,也为东南亚的华侨读者生产精神食粮。这两个园地之间,本来就没有樊篱,不论在哪个园地,他都称得上是一名辛勤耕耘的园丁。

    常有不相识的客人慕名而来。在满目葱茏的庭园里,有一老人,瘦高个子,终日穿梭于花树丛中,忙个不停。穿一袭满是补丁的旧短衫,身上泥土斑斑,看上去也确实像个园丁。陌生的来客探询:“周瘦老在家吗?”

    他照例迎上前去,怡然回答:“我就是周瘦鹃。”

    只有他那副茶褐色的护目镜,似乎说明了他的身份。为了保护长期从事写作而受损的目力,他习惯于戴一副墨镜。

    戴眼镜的老园丁有时背上竹筐和锄头,向大自然探寻园艺作品的素材,来往于太湖的山岛之间。

    苏州在太湖之滨。太湖三万六千顷,烟波浩渺,群山隐现。一整天的跋涉和攀登,从幽谷峭壁的罅隙中,倘能发现一棵虬曲苍老的枯干,姿态古朴可喜,那将是老园丁最大的收获。

    深山岩壑间的松柏,榆树或杉树,黄杨或红枫,经数十年乃至成百年风霜雨露,乃愈见其苍古。野生的枯干虬枝,一经移植,便如枯木逢春,生机萌发,成为不可多得的盆栽上品。

    一盆匠心独具的盆景,如同一件富有生命力的艺术作品,贵乎自然,贵乎独创。出于高手的盆栽或山水盆景,是一幅画,也是一件雕塑品,两者兼而有之。在咫尺之间创造一个新的境界,一个诗意的境界,一个现实与梦幻交织的境界。在有限的空间,给人以无限的想像。观赏者宛如身临其境,悠然神往。无怪乎中国的盆景艺术驰誉世界。

    对这个老园丁来说,园艺制作就是一种生命的欢乐。乐在其中。艺术家的最高报酬不是别的,而是作品本身所取得的成就。重要的是,艰苦的劳动,无尽的探索,不懈的努力。有播种,才有收获。

    他的盆景最多时达六百余盆,蔚为大观。但愿更多的人分享他创造的欢乐。为此,他的园地向每一个人开放,向所有来访者毫无保留地展示他的园艺世界,正如艺术家向人民敞开他心灵的世界。

    人们喜欢这块园地。久而久之,黄场桥头七号成为园林城中令人神往的去处之一。远近的人都称之为周家花园。

    三

    一九六三年一月三十一日,周总理来到这个花园。

    八年前,总理在北京见到周瘦鹃时,许下了姑苏之行的心愿。过了那么许多年,周总理并没有忘记。他从来不忘记,即使是这样一个许愿。

    那一次,总理到上海参加会议,利用余暇的时间,仅仅半天,抽空到了苏州。黄昏时分,特地赶来看看周瘦鹃和他的园地。

    转眼快到春节了。一年伊始,万象更新。虽然是寒冬时节,庭园里的花事依然很盛。猩红的天竺子缀满绿叶枝头,灿若红豆。冷艳的水仙相继开放,洁白芬芳,清香四溢。吉祥草细柔如兰。装饰着庭径。万年青阔大肥厚的叶丛中,花蕊红艳如玛瑙。整个园子里喜气洋溢。

    冬日薄暮,天气晴朗。总理与邓大姐在随行人员陪同下进入园子。像是来探望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像是到了一个熟悉的家庭,总理同迎候在庭园门口的每一个大人与孩子握手,把这一家最小的女孩抱在怀里。

    总理端详一下戴着茶色墨镜的园主人,称他“周瘦老”。到这园子来的许多中央领导同志都习惯地这样称呼周瘦鹃。

    总理笑着说,他终于实现了八年前的愿望。今天,参观了美丽如画的苏州园林以后,再到这儿看看,更感到这块小园地别具一格。

    园主人邀请贵宾们先到他的“爱莲堂”小憩。这个厅堂起名爱莲,一则是主人爱莲花,再则是借用宋朝周敦颐名篇《爱莲说》中的一句:“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有自况不为世俗所污之意,似乎要借此表明,中国的知识分子是有骨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