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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可怜歌舞地——西安记游(节选)

但中国古代电影的光源却就在银幕背后。

    一个白绸子的幕。正中间是光之源。那是一个大油钵,二十斤的酒瓮那样大,烧的是菜油,放在离幕后两的地方。不时可以看见在添油。

    那样的幻异,像召唤魔法的火焰。已经懂得在火炉里欣赏炉火的形态的人,能够想像得到,在薄薄的绸幕中央,火焰作着这样抽象形态的飞舞,旋转,燃烧,真是幻异的景象!

    跑马戏

    忽然在白绸上,贴上了一个风流小生,飘着儒生的衣带。

    火焰依然熊熊的在变幻,这风流小生是用牛皮镂空出来的,居然是很清瘦,一副读书人的样子。牛皮上添了彩色。古代的中国电影早已经彩色化了。锣鼓一声响了,梆子响了。

    忽然跑出了一个一脸奸相的跟班来。对白。大约是:“今日天气晴丽,不免往郊外寻花问柳一番也。”

    他们摇摇摆摆地走出去了。

    火焰依然熊熊地在变幻。白幕出现了一匹白马,金色红色的缰辔,奔腾而过。无数的马匹在驰骋了,是没有勾勒的。一个紧身的姑娘骑在—匹马上奔腾,忽然她倒立在马背上。她随着音乐的节奏,耍一套马上的身手。那风流小生和他的跟班站在一角,惊喜叫笑,喝彩,说些评头论足的下流话。三两个紧身打扮的姑娘,个个都有翠眉杏眼,倒竖在马背上,用她们的金莲小足作种种之势,又摔下来,危殆地倒垂在马肚子下面,又拉住了马尾巴凌空飞奔,在一声锣鼓里跳到前面,已端坐在马背上。风流小生急杀乐杀了。

    火焰依然在熊熊地变幻那纯洁的形态。马戏班主出来打躬作揖,说唱了一番。他回进去掮出了一个竹竿来,插在地上。又进去掮了一个竹竿来,插在地上。又进去,这次他拿出一圈绳索。他开始把走绳索的场子,用清楚简洁的手法布置了,还在绳子落地的两端用锤子钉得稳稳当当。一个姑娘出来,试试索子,索子紧松正合她意。一转眼,她已经跳到索子上,两只金莲小足就在那起弹性的索子上移动。她摆动了两手,平衡她的楚楚有致的腰身。一忽儿竖起了倒贴,一忽儿几乎跌倒,在索子上转了一个大车轮。风流小生和跟班拍手,跳脚,作怪声,像上海的流氓,重庆的特务一样。

    她站在索子上唱了一个民歌。班主出来打躬作揖,收钱了。可是小生不给。班主和跟班一言不合就对打起来。出来了几个打手,而班子里的卖艺的,连同走索子的姑娘,要马戏的姑娘也出来对打。直到风流小生给打倒在地上求饶。

    火焰依然熊熊地在燃烧,在变幻,一个召唤魔法的火焰。

    坐在黑暗中,像坐在电影院里一样,三两百个人头,注目在白幕上,这是应该在什么报纸的广告上宣传,但却没有人知道底:彩色的形象,动人的情节,夺魂的音乐,而大雪花飞舞着。时间似乎倒退到古代去了。古代已经逃走。我想到这样的艺术有一天也会逃走消失,成为一种“失去的艺术”的。

    快活林

    酒保抹桌子,放酒盏、竹筷招呼三个彪形大汉,武生打扮。他们大杯的灌,临了还是不肯付账。在中国历史中,大约是充满了这样不肯付账的土匪流氓特务精神的。一张桌子,连同杯盘,翻倒在地。两个党派就动了武。刀枪剑戟,大刀长矛,还有两个用链子带住的铁锤,都上了银幕。这是一出全武行。不过,两个党派之中,总是有一正一邪的。打到最后,正派得胜。在“跑马戏中”,打戏还不够痛快,这里却打得淋漓尽致。我最喜欢的一段,是邪派中间,有一个圆锥形的尖头尖脑的僧家,这僧家被收服的经过。他总是用尖头撞到你的肚子上。这一个杀手所向无敌。后来,正派中出动了精锐部队,把这僧家抱住,举高了,然后倒过这僧家的身子掷下,把尖头钻入了地里。尖头两手两脚乱动,可是没有办法再直立起来。他的同党来了。拔他,拔不出来。摇他,摇不动他。他的尖头尖脑,像和土地生了根一样,牢不可拔了。同党们排了队,死推他,推了许多时候。这才把他从横里死推推了出来。大家松了一口气,可是再一看,他的尖头已经一半折断在泥上里,变了一个平头。

    我们大家笑得仰天俯地。后来是邪派因为主将已经损折,正派大胜。一个个绑住了他们,一个个用刀砍死。这皮影子戏就是这个最最噱头。一刀劈开了头脑,脑袋就分成两半爿,还有血流下来。我们正在笑,忽然,梆子,京胡,琵琶,弦子,铃子,磬子,大锣,大鼓,合奏了一个壮丽的序曲。两个小戏已经演完,正戏上场了。

    人面桃花

    这是“去年今日此门中”这首诗的全部情节,加增了许多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拿故事说,这并不值得怎样的注意。但在这个戏中间,全副看家功夫都出来了,唱词,说白,表情都极尽幽雅。后来那县长和上校都把它夸奖得非凡。这一个戏演了六个小时。必须提起的是这六个小时中,音乐的调性从低沉的部分逐渐地提高到最高的调性。凡尔拉在《鲍莱洛舞曲》与肖斯塔柯维奇在《第六交响乐》中都用过一个十余分钟的增强音。这一个戏的调门儿却越唱越高,越紧张,是一个六小时的渐高的过程,到最后结束时,那简直是逼到最尖的高音,连同乐器像十几条细金丝一样,发出闪闪的抖动的金光来。做工的细腻处也发展到非常的高度。

    火焰在熊熊地变幻。而这一切,都是彩色的。人物达数十个,贴在白绸上,按情节而行动,把古代社会认为良善的伦理学,传达给听众观众。现在,从这一个皮影子戏上,我才看到了体味了杜甫这两句诗:

    回首可怜歌舞地

    秦中自古帝王州

    怎样在深夜两点,踏着雪,由县长唤开了城门,到华清池旅舍去睡的,我似乎都记忆得不明白了。术士使唐明皇看到杨贵妃的阴魂,当然就是这一类的皮影子戏。而且,这一定会成为一种“失去的艺术”的。我能够做什么事来保存它?

    但立刻,我又回到了重庆,一个全国性的,甚至全世界性的政治大纷纭日益在那里发展。跟着来到的是这些日子,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全面的危机。后来大使给我弄了一张飞机票,回上海了。记得那时,我一回到重庆,我告诉高集高汾的第一句话,是“我做了一个古代的梦!”一直到今天,我都这样想,恐怕这只是一个梦吧。

    选自《清明》,1946年7月16日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