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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游记》的故事性

是同伴害怕登高,一个劲地说走错了路;不久,地方越来越窄,同伴更加以为走错了;与同伴们的畏难情绪相对照,徐霞客却越走越振奋;随即越登越高,前路漫漫,似乎没有尽头,再加之烈日炎炎,连一向不畏艰险的徐霞客也感到劳累疲倦了;坚持着走到岭头,以为到了最高峰,殊不知更有高峰在前头,而且高过一半!咬紧牙关,沿着山岭曲折地行走,不久却柳暗花明,见到一片平坦开阔、绿水荡漾的田地,就像武陵人误入桃花源一样,流连忘返,不再想到自己是在万峰顶上。从推测“有奇境”到克服困难寻找“奇境”、从振奋昂扬到劳累困倦、从误以为已在绝顶到不意中得到佳境,读者与徐霞客一起经历了一段平凡而又颇具戏剧色彩的旅程。

    又有一天,徐霞客在广西薪宁州(今扶绥县)境内打听犀牛岩,“麒麟村人指犀牛洞在北山东峰之上,相去只里许耳。至其下,不得路。闻岩下伐木声,披荆攀棘,呼之不应,觅之不见得,遂复出大路旁。时已过午,虽与舟人期抵午返舟,即舟去腹枵,亦俱不顾,冀得一岩。而询之途人,竟无知者。以为尚在山北,乃盘山东北隅,循大道行。[道西北皆石峰]。二里,见有歧北转,且有烧痕焉。初,麒麟村人云: ‘抵山下烧痕处,即登岩道。’余以为此必是矣,竭蹶前趋,遂北入山夹。其夹两旁峰攒崖叠,中道平直,有车路焉。循之里余,见路旁有停车四五辆,有数牛散牧于麓,有数人分樵于崖。遍叩之,俱不知有岩者。盖其皆远村,且牧且樵,以车为载者。过此,车路渐堙。又入一里,夹转而东,四眺重崖,皆悬绝无径。而西崖尤为峻峭。方徘徊问,有负竹而出深丛者,遥呼问之,彼摇手曰:‘误矣!’问:‘岩何在?’曰:‘可随我出。’从之出,至前停车处,细叩之,其人亦茫然不知,第以为此巾路绝,故呼余出耳。余乃舍而复人,抵其北,复抵其东,共二里,夹环为坞,中平如砥,而四面崖回嶂截,深丛密翳,径道遂穷。然其中又有停车散牛而樵者,其不知与前无异也。余从莽棘中出没搜径,终不可得,始怅然出夹。余观此夹,外入既深,中蟠亦邃,上有飞岩,旁无余径,亦一胜境。其东向逾脊而过,度即舟行所过。东岸有洞累累者,第崖悬路塞,无从着足。然其肺腑未穷,而枝干已抉,亦无负一番跋履也。共五里,仍西南至麒麟村北大路旁,前望隔垅有烧痕一围,亟趋,见痕问有微径,直趋前所觅伐木声处,第石环丛隔,一时莫得耳,余以为此必无疑矣。其时已下午,虽腹中馁甚,念此岩必不可失,益鼓勇直前,攀危崖,历丛。然崖之悬处,俱有支石为梯;茅之深处,俱有践痕覆地,并无疑左道矣。乃愈上愈远,西望南垂横脊,攒石森森,已出其上;东望南突回峰,孤崖兀兀,将并其巅;独一径北跻。二里,越高峰之顶,以为此岩当从顶上行,不意路复逾顶北下,更下瞰北坞,即前误人夹中所云‘重崖悬处’也。既深入其奥,又高越其巅,余之寻岩亦不遗余力矣。然径路愈微,西下岭坳,遂成茅洼棘峡,翳不可行。犹攀坠久之,仍不得路。复一里,仍旧路南逾高顶。又二里,下至烧痕间,见石隙间复有一路望东峡上,其迳正造孤崖兀兀之下,始与麒麟人所指若合符节。乃知径当咫尺,而迂历自迷。三误三返而终得之”。这一段叙述寻找犀牛岩的经过,三误三返,终于如愿以偿。徐霞客按照当地居民的指点,走到北山脚下,找不到路只好回到大路;时过中午,他不顾误船,也不顾饥饿,又往北面走入山间峡谷之中,问遍所有樵夫,仍不知洞在何处,正在徘徊犹豫时被一位好心的樵夫带出重崖;当得知这位樵夫并不知道犀牛岩时,徐霞客往山北、复又往东走入深树丛林之中,直到道路断绝,丛莽荆棘中反复搜寻,仍无消息,只好再次怅然而出;回到麟麒村北的大路旁,看见前方有一圈烧火的痕迹,急忙前去,见烧痕间有一条小路,正与村民的指点相符合,徐霞客此时虽然饥饿已极,仍鼓足勇气一往直前,又几经攀援登越,终于达到了目的。当游遍“犀牛岩”及崖下之洞后,徐霞客感叹:“洞天福地,舍此其谁?余披循深密,静若太古,杳然忘世。”(499页)在这里,犀牛岩风景怎样似乎已不太重要,徐霞客能不能找到该洞成了读者关注的焦点。读了前面“三误三返”的文字而终于“得之”之后。读者才与徐霞客一起松了一口气。这“三误三返”的经过本身充满了悬念,使平淡枯燥甚至令人懊恼的经历具有了戏剧色彩,同时也反衬了犀牛岩的审美价值,读者对这“来之不易”的“洞天福地”当倍加留意和珍惜。事实上,笔者在阅读过程中就有这样的心理:开始不断为作者的穷途末路担忧;然后为作者的“终得之”而庆幸;最后随着作者的笔欣赏夕阳下的犀牛岩时,则似乎与作者一样,有着艰难过后的疲惫、轻松与欣喜。《徐霞客游记》中类似这样的“千呼万呼始出来”的描写有很多,它们不仅如实地反映了徐霞客旅游过程中百折不挠的意志,而且取得了很好的美学效果,大大增加了游记文字的戏剧效果,不可等闲视为赘笔。

    在《徐霞客游记》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况,即对同一事件的叙述前后有矛盾之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后文对前文有补充和修正,典型的例子如静闻去世的时间,崇祯十年十月初八的日记中记载,徐霞客在广西太平府(今崇左县)听一位从南宁崇善寺来的僧人说,静闻死于九月二十八日;同年十二月初十的日记记载,徐霞客回到崇善寺,才知道静闻其实死于九月二十四日,也就是说离他俩分别只一天时间。再如,前引“曲靖府受惊”的故事中,徐霞客对习嚣一对夫妇的看法,开始是怀疑,然后是感激,并对自己先前的怀疑感到愧疚、自责。这样,正在经历时蒙在鼓里,而追忆时则已了解真相;了解真相之后,对当时的认识和看法就会有所修正和补充。

    第二,以“我”的眼光来裁剪景物、品评人物和事件,使所写之景和所述之事都带有“我”的主观色彩,这缩短了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容易引起读者感情上的共鸣;但有时也难免带有一些偏见。

    景中之“我”。王国维曾将中国古典诗词的艺术境界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两类,简单地说,“有我之境”是指作者带着强烈的主观感情观察外物,并将这种感情投射到外物上去;“无我之境”则是指作者以冷静理智的态度观察外物,外物以其本来面目呈现,作者为外物吸引达到物我一体的忘我境界。当然,这种划分只是相对的,任何艺术作品要达到完全的“无我”是不可能的,或多或少或深或浅都会打下作者思想情感的痕迹。《徐霞客游记》以第一人称写景、叙事、议论,而且是严格的记实文字,字里行间到处都有徐霞客亲切的身影和声音,如果参照王国维对诗词艺术的划分标准,应该属于比较典型的“有我之境”。

    山青水碧,草绿花红,这些自然景物会给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感受。徐霞客从小酷嗜山水烟霞,对大自然有一份执著的爱,亦即美国学者亨利施瓦茨所说的“自然之爱”。这种“自然之爱”贯穿在整部《徐霞客游记》之中,无论花开花落还是晨风夕阳,无论崇山峻岭还是溪流洞壑,无不染上了徐霞客强烈的感情。《徐霞客游记》开篇即是:“癸丑之三月晦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在明媚春光之中,徐霞客愉快地踏上旅途,在他眼中,山水风光无不喜气洋洋,这是典型的“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这一别具特色的开篇为整部《徐霞客游记》定下基调,美景与深情相结合成为《徐霞客游记》一大特色,前引在莲花峰顶兴奋得“狂叫欲舞”及在浙江金星峰顶上“与太虚同游”等情形都是典型,再如:

    一路由石隙而入,复有二石峰对峙。路宛转峰罅,下瞰绝涧诸峰,在铁船峰两旁,俱从涧底矗耸直上,离立咫尺,争雄竞秀,而层烟叠翠,澄映四外。其下喷雪奔雷,腾空震荡,耳目为之狂喜。——《游庐山日记》,32页

    余晚停杖雪花洞,有书生鲍姓者引至横突石上,俯瞰旁瞩,心目俱动。忽幽风度隙,兰气袭人,奚啻两翅欲飞,更觅通体换骨矣,安得百丈青丝悬辘轳而垂下也!——《粤西游日记四》,632页

    五里之云梯杳蔼(自大寺来,约有五里),千秋之鹤影纵横,非有栖霞餐液之缘,谁得而至哉!时已过午,中有云寮,绾钥已久,灶无宿火,囊乏黄粱,无从扫叶煮泉,惟是倚筇卧石,随枕上之自寐自醒,看下界之云来云去。——《粤西游日记二》,447页

    前同莘野乃翁由寺入狮林,寺前杏花初放,各折一枝携之上;既下,则寺前桃揖缤纷,前之杏色愈浅而繁,后之桃靥更新而艳,五日之间,芳菲乃尔。睹春色之来天地,益感浮云之变古今也。——《滇游日记六》,923页

    引文一是在庐山石门见诸峰竞秀云烟缭绕而耳目狂喜;引文二是在广西会仙山雪花洞因幽风兰气而两翅欲飞;引文三是在广西会仙岩上卧竹石观云飞而感栖霞之缘;引文四是在云南息檀寺睹桃杏争春而叹古今沧桑,都是因景生情,情在景中。

    徐霞客曾说:“得趣故在山水中,岂必刻迹而求乎?”他以酷爱自然之心,寓目成景;尤其与众不同的是,纵使身处困境,同样可以超然地陶醉于景。在浙江衢县境内,因风向不利而舟行迟滞,晚上泊舟于名不见经传的杨村,徐霞客非但不懊恼,反而能悠哉游哉地欣赏江边的夜景:“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觉此时万虑俱尽,一身与村树人烟俱溶,彻成水晶一块,直是肤里无间,渣滓不留,满前皆飞跃也。”这里,不只是景物中有“我”,而且是“我”与景物融合为一了。《徐霞客游记》中记载了许多“误走”的故事,徐霞客经常为了某一景点,往返寻觅,如前所述,有时“三误三返”甚至“四误四返”,他却从未懊恼,反而为无意中得到“胜境”而庆幸。更有甚者,在“逃命”的紧急时刻仍留意风景,他在云南曲靖府东山为了躲避强盗,慌乱中错顾不定,在“石瓣中宛转取道”,仍注意到“其石质幻而色异,片片皆英山绝品”,并为“风鹤惊心,不能狎憩而徐赏之”而深感遗憾。而对一些杀风景的人和事,徐霞客则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如在云南永昌府(今保山市)卧佛寺,看到殿中有几个儒生和妓女、僧人一起喝酒,他只好怏怏离开,晚上睡在寺中,月白风清,但想到洞中有猥亵的浪子,寺中无正派的僧人,犹觉败兴,“恹恹而卧”。

    事中之“我”。在《徐霞客游记》中,我们可以看到徐霞客在日常生活中经历的大小各类事件,它们将读者直接引入“我”经历事件时的内心世界,从中可以看到另一个充满世俗情感的徐霞客。

    湘江遇劫时,船中人皆入水逃命,只有静闻一人冒死救下一些衣物,都被同船的石瑶庭和艾行可的仆人认去,静闻问了一句:“都是你们的东西吗?”石瑶庭即大声斥骂静闻,并污蔑静闻引盗入船,而且想贪污他的箱子。对石瑶庭的无耻,徐霞客愤慨不已:“不知静闻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守护此箧,以待主者,彼不为德,而反诟之。盗犹怜僧,彼更胜盗哉矣,人之无良如此!”徐霞客与静闻生死不渝的友情可谓千古绝唱,可是,在徐霞客笔下,这位慈悲善良意志坚强的朋友却并非总是那么可爱,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非总是融洽和谐。湘江遇劫之后,静闻主动请求留在衡阳筹措旅资,却“久留而不亟于从事”,徐霞客忍不住对他“征色发声”;离开衡阳时,他们为了与朋友刘明宇见面,在泥泞黏滑的田埂上赶路,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忍不住互相埋怨责骂;静闻病重不能行走,徐霞客为他重金觅得轿夫相送,轿夫欺负静闻本分老实,不仅以牛车代轿,还将静闻的行囊被褥骗去,徐霞客不禁怒其无能:“静闻虽病何愚至此。”这些细节不仅真实地刻画出了静闻老实厚道得近乎木讷、愚蠢的个性,也真实地表现了徐霞客“凡俗”的一面。

    更为典型的是关于“家书”的记载:“先是俞禹锡有仆还乡,请为余带家报。余念浮沉之身,恐家人已认为无定河边物,若书至家中,知身犹在,又恐身反不在也,乃作书辞之。至是晚间不眠,仍作一书,拟明日寄之。”这段日记写于崇祯十二年七月初一至初三日,这时徐霞客离家已将近三年。据陈函辉《徐霞客墓志铭》,徐霞客准备西行时曾对家人说:“譬如吾已死,幸无以家累相牵矣。”湘江遇盗之后,有朋友劝他返乡,他回答:“吾荷一锸来,何处不可埋吾骨也。”其悲壮和决绝几与易水岸边的荆轲相类似。可是,当他远离故乡和亲人、饱尝旅游的苦乐之后,“家”的分量是如此沉重,以至于为“是否要写家书”这一看似简单的问题费尽周折。他理智地想,自己在外漂泊已久,也许家人认为自己早已不在人世,如果收到书信反而会为自己的安危担忧,于是决定不写。可是,故乡亲人之思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数天之后犹为此辗转难眠,终于还是写了家书。此前在云南鸡足山兰陀寺,僧人弘辨、安仁托顾行转告,第二天是除夕,希望徐霞客早点回悉檀寺,不要让他们牵挂悬望,徐霞客说,“余闻之,为凄然者久之”,这里的“凄然”与“不眠”都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情感流露。由于是第一人称叙述,“余念”、“余闻之”等很自然地拉近了读者与作者之间的距离,使读者直接接触到了作者的细致、复杂的内心活动,因而很容易产生感情上的共鸣。

    不过,既然是“我”的视角,表达的是“我”的感觉和判断,有时就难免带有主观偏见。如,徐霞客记载广西风俗说:“正月初五起,十五止,男妇答歌, ‘打跋’或曰‘打卜’,举国若狂,亦淫俗也。”视男女对歌为“淫俗”很明显是一种拘于传统礼教的偏见;再如,《徐霞客游记》中有许多关于农民武装的记载,其中有一些有严明的纪律,并不扰民,徐霞客则一概视为“盗”、“贼”、“流寇”、“流贼”,也典型地反映了其封建正统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