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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苦闷的象征-一神仙与隐逸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云:"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惟稽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所谓"诗杂仙心",指正始时期所创作的诗篇中,夹杂着游仙的内客。刘勰把阮籍归为正始诗人,这一说法是否确切,权旦搁置一边;①同时,何晏、嵇康以及阮籍等人的诗歌创作的得失及其艺术风格是否像刘勰所说,也另当别论。这里需要讨论的是,在阮籍的《咏怀诗》里,确实是充满了"仙心"。据统计,在八十余首诗歌中,至少有十五六首直接写到"王乔"、"赤松"、"羡门"、"浮丘公"、"安期生"、"西王母"等传说中的神仙人物。从文学史的角度而论,其中有些诗歌基本上就属于游仙性质的作品。

    如果说,"优生"和"刺世"是《咏怀诗》的主音,那么,游仙内容则是围绕着这个基本旋律而跳动着的一个最重要的伴音。就是说,阮籍所描绘的众多的神仙意象,仍然是以对生死存亡的畏惧作为其心理背景的,或者说,依然是以对现实的强烈的关注而产生的失望情绪作为心理基础的。这是很自然的,当诗人在对人生无常、生命短暂而宇宙的永恒进行深沉的思索之际,在对现实的不合理性感到无比愤恨而又深感无可奈何的时候,理所当然地会想到另外一个无比美好的神仙世界,会借着对仙境的赞美与对神人、仙人的羡慕,以表示自己对人生缺少自由和生命有限的感喟,表示对现实丑恶性的抗议和不平。阮籍憧憬神仙世界和神仙生活毫不奇怪,其原因就在于这个美好的世界是超越人生、超越命运、超越社会的一种象征力量。

    阮籍的《咏怀诗》云:清露为凝霜,华草成蒿莱。谁云君子贤,明达安可能。乘云招松乔,呼吸永矣哉!

    --第五十首对阮籍的《咏怀诗》的解释,历来是纷纷坛坛,当然这首短诗的命运也不能例外。近人黄侃解释说:"春秋变化,荣悴转移。纵有贤达之才,于此无能措手。招寻松乔,永其呼吸,信有之乎?"(转引《阮籍集校注》集评)

    黄节说:"诗意谓华草顿成草莱者,以霜露杀之也。君于比华草。草虽华而不耐冬,君子虽贤而安耐久?是以明达此理,则招松乔学神仙呼吸之术,以求永久而已。"(同上)此可谓得其"玄珠"。世道沧桑,人事多变,生命短促,即使是明达事理的君子贤人,又安能逃脱生死一关。这正如《红楼梦》里道姑妙玉的一句口头禅:"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①阮籍感到,在现实的彼岸世界是无法逃脱生死的,即使是他所说的那种超越了生死的精神境界也不过是一虚幻的东西,因此,只有选取"乘云招松乔",去跟神仙学习长生之术了。

    阮籍《咏怀诗》中游仙方面的诗句,其思想内容大体不离于此旨。再看下面几首:东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阳。六龙服气舆,云盖切天纲。仙者四五人,逍遥晏兰房。寝息一纯和,呼吸成露霜。沐浴丹渊中,照耀日月光。岂安通灵台,游瀁去高翔。

    ① 阮籍的《咏怀诗》,由于大部分作于竹林时期,因此,阮籍当属于竹林时期的诗人。但广义上说他是正始诗人也未尝不可。

    ① 此两句源于范成大的诗,"门槛"原作"门限"。参见《红楼梦》第六十三 回。

    --第二十三首暑度有昭回,哀哉人命微。飘若风尘逝,忽若庆云啼。修龄适余愿,光宠非已威。安期步天路,松子与世违。焉得凌霄翼,飘飘登云湄。嗟哉尼父志,何为居九夷!

    --第四十首昔有神仙者,羡门及松乔,吸息九阳问,升遐叽云霄。人生乐长久,百年自言辽。白日陨隅谷,一夕不再朝。岂若遗世物,登明遂飘飘。

    --第八十一首阮籍的凝情之笔给人们展现了一个如此令人向往的神仙世界。在这个仙境中,神仙们过着逍遥自由、悠闲自在、愉悦欢快的生活,他们超越了生命存在的限制,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不必再担心生命的短暂;他们超越了**的羁绊,可以乘龙御气,任意所行,翱翔于天地之间;他们摆脱了世物的束缚,脱离了丑恶的人间,避开了社会的压迫与危险,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沐浴着自由的阳光??这难怪阮籍要"嗟哉尼父志,何为居九夷",讥刺孔夫子的迂阔了;这难怪阮籍反复声明,"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第四十三首),不屑与世俗庸人同俦为伍了;这也难怪阮籍认为,"时路乌足争,太极可翱翔"(第三十五首),一再发誓,"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第三十二首),要决心离绝尘世,到仙境中去做神仙了。

    然而,仙术难成,神仙难做,神仙和神仙世界毕竟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比较现实的倒是做个隐士,去过隐逸的生活。地上隐士生活是天上神仙生活的影子,它虽然比不上神仙那么自由,比不上仙境那么美好,但那种远离现实,独往独来,悠然自得,无拘无束的生活状况也足以令世俗之士神往了。因此,阮籍在《咏怀诗》中又抒写了隐士的高韬之志。第四十五首写到:幽兰不可佩,朱草为谁荣?修竹隐山阴,射于临增城。葛藟延幽谷,绵绵瓜瓞生。乐极消灵神,哀深伤人情。竟知忧无益,岂若归太清!

    好一个世外桃源!那熙熙的红尘、攘攘的人事都不见了,我们在诗人笔下所看到的是一幅清新、幽深、宁静的图画。与这种世外桃源生活相比,现实的东西又有什么价值?因此,阮籍不无感慨地认为,对尘世的一切又何必忧虑?同时忧虑又有何用?还是"归太清",回归到大自然中去生活吧,在这里或许能熨平心灵上的忧虑,阮籍的这首诗,在表面上似乎轻松、明快的气氮下,又凝集着一种极为深沉的忧伤情绪。

    更清楚地道出阮籍隐遁之志的当属《咏怀诗》里的第七十四首:猗欤上世土,恬淡志安贫。季叶道陵迟,弛鹜纷垢尘。宁子岂不类?杨歌谁肯殉?栖栖非我偶,徨徨非己伦。咄嗟荣辱事,去来味道真。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巢由抗高节,从此适河滨。

    诗中明确地指出,季世未叶,大道陵迟,世俗之人驰鹜于尘垢之间,汲汲于"荣辱"之事,失却了真正之"道"。阮籍痛心地发现,在现实中再也找不到一个志趣高尚、与己同道之人了。失望之余,他只好步随巢父、许由这些上世的著名隐者,做个遁居河滨、不涉世务的隐君于,在超现实的隐逸世界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了。

    阮籍的隐逸观念,其直接原因无疑由他的政治处境触发而起,但若追溯到他的心理底层,似仍然是出于对生死存亡的畏惧。下面一首诗明确地再现了这一思想主题:河上有丈人,纬萧弃明珠。甘彼藜藿食,乐是蓬蒿庐。岂效缤纷于,良马骋轻舆。朝生衙路旁,夕瘗横术隅。欢笑不终晏,俯仰复欷歔。鉴此二三子,愤懑从此舒。

    --第五十九首《庄子·列御寇》记载了一个寓言故事:"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俪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寐,子尚奚微之有哉?'"阮籍这首诗的头两句即是指的此事。人们往往追求名利、富贵、权势、地位,这无异于九重之渊、恶龙颔下取珠,隐藏着极大的生命危险。你没有看见吗,在富贵名利之场,多少人转眼丧失了生命,**化为轻尘!又有多少人笑还未终及,马上又是满脸痛心的眼泪!以此视之,莫不如蔬食草庐,做个隐士,却自由、快乐、安全得多,这或许是阮籍在上一首诗中所说的"道真信可悦,清洁存精神"一个方面的含义吧。

    这里,有个问题特别需要辨明。人们往往把道家哲学或玄学中崇尚自然的思想与魏晋南北朝时期诗歌中的游仙、隐逸思想等同视之,这当然也包括对阮籍思想的理解在内。实际上,这种看法并不确切。二者虽有联系,但并不是一回事,它们属于两种不同的思想与价值体系。不可否认,道家、特别《庄子》一书中有少少神话,然而这些神人、仙人并不是真正的"神仙",只不过是一种"寓言",是道家崇尚自然、超越个体、超越世事的象征力量。

    道家的基本目标,也不是要获得**的永存、生命形式的永恒,而是一种内心世界对宇宙人生哲理的自我体验,它的主旨在摈弃纷繁杂沓外物的干扰,求得内心的虚静,保持自然淡泊的生活态度,在对道体的追求中,最终获得一种自我与宇宙合一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