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度小说 > 人物传记 > 刘知己评传 > 第二章 "私撰史通" 一、史馆遭遇

第二章 "私撰史通" 一、史馆遭遇

年修唐史的写作班子,可以这样说:论才学,皆堪称其选,集中了当时颇有声望的大家手笔;论德行,却可以一分为二。其中,朱敬则、徐坚、吴兢、刘知几、魏知古等德才兼备,而李峤、崔融等"文虽堪高,义无可则"。在正常情况下,也不能把他们的缺点看得过重了,但趋炎附势在关键时刻定会误人误己。此次修史,李娇为监修之一,知几受到排挤。在当时,担任监修的武三思则是个缺德少才的不学无术之辈。他凭借后族出身飞黄腾达,则天称帝,封梁王,拜天官尚书。证圣元年(695),转春官尚书,监修国史。圣历元年(699),检校内史。二年,拜特进、太子宾客,仍并依旧监修国史。"三思略涉文史,性倾巧便僻,善事人,由是特蒙信任。则天数幸其第,赏赐甚厚。时薛怀义、张易之、昌宗皆承恩顾,三思与承嗣每折节事之。??三思又以则天厌居深宫,又欲与张易之、昌宗等扈从驰骋,以弄其权。"①这样的一个武三思掌握着监修大权。

    自知几进入史馆后,面对着无数难以克服的矛盾,使他简直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之中。知几在《史通·自叙》中回顾自己在史馆修史的往事,不无感慨地说:长安中,会奉诏预修《唐史》。及今上即位,又敕撰《则天大圣皇后实录》。凡所著述,尝欲行其旧义,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故其所载削,皆与俗浮沉。虽自谓依违苟从,犹大为史官所嫉。

    "凿枘相违,龃龉难入",语出《楚辞·九辩》:"圜凿而方柏兮,吾故知其鉏铻而难入。"圜凿,凿成圆孔。方枘,方的榫头。鉏铻同龃龉,言矛盾不相配合。知几的修史主张同世俗之见有着尖锐的矛盾。按知几的主张,写史应根据已变化的情况从实而书。但这种正确的意见往往不被采纳。《史通·邑里》知几原注云:"时修国史,予被配纂《李义琰传》。琰家于魏州昌乐,已经三代。因云:'义琰,魏州昌乐人也。'监修者大笑,以为深乖史体,遂依李氏旧望,改为陇西成纪人。既言不见从,故有此说。"按照知几的观点,"三王各异礼,五帝不同乐,故传称因俗,易贵随时。况史书者,记事之言耳。夫事有贸迁,而言无变革,此所谓胶柱而调瑟,刻船以求剑也。"②因此,他主张"国有弛张,乡有併省,随时而载,用明审实。"①这是一种用变化发展的观点对待事物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但有的史家因习成性,不管"州郡则废置不恒,名目则古今各异"等变化的事实,而"皆取旧号,施之于今",在这种情况下,"欲求实录,不亦难乎?"②知几同监修和某些史家的意见分歧,是两种历史观点的分歧。一种意见是因俗随时之义,一种意见因仍旧贯,袭用不改。汉魏已降,士人多以族望相矜,而自晋迁江左,侨立州县,南人北籍,虚引旧号,这是一种门阀制度下的思想观念和作法,如此② 《旧唐书》卷九四《史臣曰》。

    ① 《旧唐书·外戚列传》。

    ② 《史通·因习》。

    ① 《史通·邑里》。

    ② 《史通·邑里》。

    对待历史,致使版籍混乱,邑里难详。如,"近代史为王氏传,云'琅琊临沂人';为李氏传,曰'陇西成纪人'之类是也。非惟王、李二族久离本居,亦自当时无此郡县,皆是晋、魏已前旧名号。"③然而正确的意见不被采纳,反而遭到耻笑。象李义琰家于魏州昌乐,已经三代,还要写成陇西成纪。真是"积习相传,寝以成俗,迷而不返","千载遵行,持为故事。而一朝纠正,必惊愚俗。"④传统习惯势力实在大啊!

    知几与监修的矛盾如果仅仅是一些具体认识问题,通过疏导还有解决的希望。自然,由于知几自负、介直的个性,一旦正确的意见遭到拒绝,甚至嘲笑,那是无法容忍的。当时他"委国史于著作郎吴兢,别撰《刘氏家史》十五卷、《谱考》三卷。"⑤就是对史馆监修的消极反抗。

    知几与史馆监修的矛盾并非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的意见不合,而是对史馆监修大臣的工作及其修史思想的不可调和。

    自长安以来,至景龙年间,先后担任史馆监修大臣的有武三思、张易之、张昌宗、韦巨源、纪处钠、杨再思、宗楚客、萧至忠等。武三思与张易之兄弟都是"专横骄纵,图为逆乱"的政治野心家。韦巨源等都是武韦集团的主要成员:韦巨源于神龙年间附入韦后三等亲,叙为兄弟,编在属籍。佞媚官爵,鱼肉百姓;杨再思为人巧佞邪媚,善于随风转舵,为了取得武后信任,多方讨好二张。历事三主,知政十余年,未尝有所荐达;宗楚客为则天从父姊之子,以拥戴则天称帝,累迁内史。后迹附韦氏,与纪处讷共为朋党;纪处讷,娶武三思妻之姊,由是累迁太府卿;萧至忠趋附武三思,神龙间,代韦巨源为侍中,寻迁中书令。宗、楚"潜怀奸计,自树朋党,韦巨源、杨再思、李峤皆唯诺自全,无所匡正。至忠处于其间,颇存正道"。①后因参与宫廷政治斗争被杀。用这些人监修国史,史馆成了一个官僚主义的衙门,成了权贵结党营私的场所。刘知几揭露说:"凡居斯职者,必恩幸贵臣,凡庸贱品,饱食安步,坐啸画诺,若斯而已矣。夫人既不知善之为善,则亦不知恶之为恶。故凡所引进者,皆非其才,或以势利见升,或以干祈致擢。"②史馆可以"养拙"、"藏愚",成了一个"素餐之窟宅,尸禄之渊薮"③。这样,史馆又怎么能承担起修史的重任呢?

    在修史的指导思想上,刘知几与史馆监修大臣也有着矛盾。

    《唐史》之成,在长安三年(703)。中宗神龙元年(705),知几奉令与徐坚、吴兢等重修《则天实录》,期年而毕。知几说到这次撰修,"虽言无可择,事多遗恨,庶将来削稿,犹有凭焉。"①知几所谓"遗恨",盖指载削多不能如意,因为开始知几修《武后实录》,"有所改正,而武三思等不听"。②知几的好友吴兢预修《唐书》,亦深以曲笔为憾。故后来他在担任地方官期间重修《唐书》和《唐春秋》。开元十四年(726)他上奏说:"臣往③ 《史通·邑里》原注。

    ④ 《史通·邑里》。

    ⑤ 《旧唐书·刘子玄传》。

    ① 《旧唐书·萧至忠传》。

    ② 《史通·辨职》。

    ③ 《史通·辨职》。

    ① 《史通·古今正史》。

    ② 《新唐书·刘知几传》。

    者长安、景龙之岁,以左拾遗起居郎兼修国史。时有武三思、张易之、张昌宗、纪处钠、宗楚客、韦温等,相次监领其职。三思等立性邪佞,不循旧章,敬饰虚词,殊非直笔。臣愚以为国史之作,在乎善恶必书。遂潜心积思,别撰《唐书》九十八卷、《唐春秋》三十卷,用藏于密室。"③是直书还是曲笔是知几同监修大臣们在修史指导思想上的根本分歧。

    刘知几侧身史官,怀有踵武前修的志愿,"凡所著述,常欲行其旧义。"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与他格格不入。在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中,使知几深切感受到:"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④知几的"道"和"美志"就是做一名真正的史官,坚持史家善恶必书的直书原则,写出能劝善惩恶的史书来。他认为修史是一项不朽的事业,"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⑤其基本宗旨在善恶必书,劝善惩恶。苟史官不绝,竹帛长存,可使后人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

    但是当时的史馆违背善恶必书,也不能起到"劝善惩恶"的作用。这使刘知几的修史理想与现实史馆的矛盾达到无法解决的境地。

    史馆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伴随着刘知几修史理想与史馆的矛盾还有刘知几的仕途追求与现实社会的矛盾。作为封建社会一名知识分子的刘知几,他也有着自己的人生追求,即自己的人生观。这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求得功名富贵,以留名青史,光照千秋。他说:夫人寓行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驹之过隙,犹且耻当年而功不立,疾没世而名不闻。上起帝王,下穷匹庶,近则朝廷之士,远则山林之客,谅其于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图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称不朽乎?盖书名竹帛而已。

    浦起龙在《史通通释》这段话后加了一个解释:"原史之所为作也。史者千秋金镜,只从名心落想,故曰庸浅。"其后又加按说:"其举意出辞,颇浅庸近俗,宜可蔓雍。"果然,到乾隆时纪昀的《史通削繁》便把上面这段话连同下面的我们经常引用的"史之为用"的论述一并作为"芜蔓"而"芟薙"了。浦起龙、纪昀自以为高雅,实际上他们掩盖了实质,所谓千秋金镜的史学也就失去了现实基础。对待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希望书名竹帛,并非是一种消极的庸浅的心态,而是一种积极的向上的追求。他们沿着古代圣贤所规划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径,建立功名,这其中既包括了他们自己的功名富贵,也包括了献身国家建功立业。两者互为一体,追求功名,就是孔夫子也如是想如是做。"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原是孔子的话,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引用了孔子"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句话,亦暗示太史公立名著述之美。

    但是,现实社会并没有给刘知几的仕途铺平道路,中宗时期,"韦武弄权,母媪预政。士有附丽之者,起家而绾朱紫,予以无所傅会,取摈当时。"①在当时的昏暗的政治统治下,知几深切感到"于是小人道长,纲纪日坏",③ 《唐会要》卷63《史馆上·在外修史》。

    ④ 《史通·自叙》。

    ⑤ 《史通·史官建置》。

    ① 《史通·史官建置》。

    ① 《史通·忤时》。

    故"仕于其间,忽忽不乐"。由于他"守兹介直,不附奸回"②的儒家知识分子的刚烈的本性所决定,又决然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而随波逐流,与世浮沉,因此他也摆脱不了"郁快孤愤,无以寄怀"③的苦闷境地。然而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④,不甘心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世界。在这里,追求功名的强烈愿望同"取摈当时"的遭遇无办法调和,因而苦闷也无法解脱。

    刘知几自长安二年(702)进入史馆,至中宗景龙四年(710),九年之中,"三为史臣,再入东观"。"长安二年以著作佐郎兼修国史,寻迁左史,于门下撰起居注。"这是一为史臣,一入东观(史馆)。中宗即位之后,"除著作郎、太子中允、率更令,其兼修史皆如故。"这就是二为史臣。中宗还京不久,"驿征入京,专知史事,仍迁秘书少监。"①这就是三为史臣,再入东观。这些年,他参与修过《唐史》,重修《则天实录》等。但是,修史并没有给刘知几的功名追求带来多少帮助。比如神龙二年(706),武三思、魏元忠及史官太常少卿徐彦伯、秘书少监柳冲、国子司业崔融、中书舍人岑羲、徐坚等修上《则天实录》二十卷,"赐物各有差",知几实预其事,盖以官卑未列名受赐。对此,知几自然感到不平。他援古自况,说刘炫仕隋,为蜀王侍读,尚书牛弘问他"君王待子,其礼如何?"他说"相期高于周、孔,见待下于奴仆。"牛弘不悟其言,请闻其义。刘炫解释说:"吾王每有所疑,必先见访,是相期高于周、孔。酒食左右皆餍,而我余沥不雷,是见待下于奴仆也。"知几说,"求史才则千里降迫,语宦途则十年不进。""朝廷厚用其才,竟不薄加其礼。??位使士有澹雅若严君平,清廉如段干木,与仆易地而处,亦将弹铗告劳,积薪为恨。况仆未能免俗,能不蒂芥于心者乎!"②言为心声。知几这番话道出了一个正直知识分子的内心苦闷。没有比对自己事业价值的承认更重要的,但知几没有,隶名修史,却赏不见名。如果说受赏者皆功劳卓著,遗漏者贡献颇少,知几也不会难过。问题在于名实不符,功赏不副。他揭露当时的实情说:"而近代趋竞之士,尤喜居于史职,至于措辞下笔者,十无一二焉。既而书成缮写,则署名同献;爵赏既行,则攘袂争受。遂使是非无准,真伪相杂,生则厚诬当时,死则致惑来代。而书之谱传,借为美谈,载之碑碣,增其壮观。"①这正是"小人道长,纲纪日坏"的具体体现。

    知几身居史职,希望在"勒成国典,贻彼后来"②,如此既可为国家建功立业,又可使自己书名竹帛,所谓兢兢业业献身于史职的史志、史道,全在此矣。然而,小人当道,是非无准,真伪相杂,直道不存。在这种情况下,刘知几只有一个选择:退出史馆,走自己的路!

    ② 《史通·忤时》。

    ③ 《史通·自叙》。

    ④ 《史通·自叙》。原注:则天朝为著作佐郎,转左史。今上初即位,又除著作。长安中,以本官兼修国史。会迁中书舍人,暂罢史职。神龙元年,又以本官兼修国史,迄今不改。今之史馆,即古之东观也。

    ① 以上引《史通原序》。

    ② 《史通·忤时》。

    ① 《史通·史官建置》。

    ② 《史通·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