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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史学志趣

    时代呼唤伟大史学理论家的出现,时代也创造了伟大的史学理论家。但是,刘知几之所以能承担历史使命,对唐以前的古代史学作了系统性的理论总结。撰成我国第一部史学理论专著《史通》,成为一位伟大史学理论家,则完全是由于他充分运用社会、家庭、朋友所提供的一切客观条件再加上个人主观努力的结果。

    刘知几踏入史学的殿堂有其深刻的原因。历史的传统、家学的渊源、友朋的影响,以及个人的志趣,都发生了作用。

    这里先谈谈他的家学渊源。

    在中国古代,大凡学者们的思想、学术,每渊源于家学,有所谓"诗礼传家"、"父子世业"等说。在中国史学发展史上,更不乏其例。比如司马迁出身于史官世家,所撰《史记》,是继承乃父司马谈的未竟之业。自《史记》问世后,续作纷出,班彪采其旧事,旁贯异闻,作《后传》六十五篇。

    班彪死后,班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便探撰前纪,缀集所闻,撰写《汉书》,历二十余载,后入狱身死,其妹班昭又完成八表。

    此家族世代相传之学,是相当普遍的文化现象,从思想、学术的继承和发展来看,这一文化现象自有其积极意义。刘知几的史学思想,也有其家学渊源。

    知几出生于一个世代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他的曾祖刘珉为北齐唯阳太守,祖父刘务本为隋留县长。知几的从祖父刘胤之"少有学业",在隋时即与信都丞孙万寿、宗正卿李百药为"忘年之友"。唐高祖武德年间,御史大夫杜淹上表推荐他为信都令,"甚存惠政"。永徽初年,累转著作郎、弘文馆学士,曾与国子祭酒令狐德棻、著作郎杨仁卿等,一同撰成国史和实录,并因之授封阳城县男。据《旧唐书·令狐德英传》载,永徽元年(650),德紊受诏撰律令,复为礼部侍郎,兼弘文馆学士,监修国史及《五代史志》。

    不久迁太常卿,兼弘文馆学士。永徽四年(653),迁国子祭酒,"以修贞观十三年以后实录功,赐物四百段,兼授崇贤馆学士。"刘胤之与德棻同撰国史和实录大概就是指永徽元年以来修的《贞观实录》。刘胤之与唐初著名史家结为"忘年之友",同撰国史,至少可以说他是一位有相当素养的史学家。

    史载他因年老不堪著述,出为楚州刺史,卒于任所。

    知几的从父刘延祐进士及第,颇有文名。《旧唐书·刘胤之传》说:"弟① 《史通·自叙》。

    子延枯,弱冠本州举进士,累补渭南尉,刀笔吏能,为畿邑当时之冠。司空李勋尝谓曰:'足下春秋甫尔,便擅大名,宜稍自贬抑,无为独出人右也。'"可知其文章、吏能兼备。《新唐书·文艺传》中为刘延祐立传,也表彰他"有吏能,治第一"。

    知几的父亲刘藏器在高宗时为侍御史。当时卫尉卿尉迟宝琳曾胁人为妾,藏器加以弹劾使之退还。宝琳乃鄂国公尉迟敬德之子,自以为是功臣的后代,又是权臣许敬宗的亲信,便飞扬拔扈,无法无天。他私请皇上同意止还,凡再劾再止。于是藏器上书皇帝,慷慨陈述大义:"法为天下悬衡,万民所共,陛下用舍由情,法何所施?今宝琳私请,陛下从之;臣公劾,陛下亦从之。今日从,明日改,下何所遵?彼匹夫匹妇犹惮失信,况天子乎?"①在这种情况下,高宗诏可,然心中很是不快。不久迁比部员外郎。监察御史魏元忠很称赞刘藏器贤能,高宗也打算提升他为吏部侍郎,因遭魏玄同的反对,便放他出为宋州司马。由此可见其执法如山,无所阿私,言词抗直,不畏权贵,甚至敢于批评当朝天子"用舍由情"、"失信"。这种大义慎然的高贵品格,实在难能可贵。

    有关刘藏器的生平,史无详载。《全唐文》卷一六三,收有他关于"恤刑"、"刑法得失"和"往代为刑是非"等三篇对策,由之可窥察他对施用刑法的认识和态度。他主张恤刑,"既返直淳之俗,还归仁义之衢,解网泣辜,惟刑是恤。断而难续,夙采缇萦之言;议狱缓刑,久纳温舒之奏。不轻不重,非省非繁,既合时宜,无劳横议。"又言:"金、扑异俦,行乎舜日;劓、刖殊类,施于姬年。莫于疏密随时,轻重言事。"由此可看出他慎刑罚,因时以制礼的思想。这种见解,对于一个封建士大夫来说,是相当高明的。

    知几有两位胞兄,长兄知柔,仲兄知章。知柔"性简静,美风仪"①,与知几俱以善文词知名,在官也有善政。累迁工部尚书、太子宾客、封彭城县男。据李邕《刘知柔神道碑》云:"公春秋七十有五,以开元十一年六月十五日遇疾,薨于东都康俗里之私第。"依此推断,知柔当生于贞观二十三年(649),比知几长十二岁。李邕称颂知柔先人"莫不都长忠方,简质贞亮,业行优绝,政理殊尤",赞美知柔"立年博达,典学为海;懿文为林,镇重为山,幽静为骨,清谈事约,言遣理深。谦常后身,俭不逼下",且"仪形硕伟,风神散逸"。苏硕《授刘知柔尚书右丞制》说他"时行推美,旧德归高。明畅襟情,闲华风表。蹈典坟之芳润,总词赋之笙簧。虑常密于在公,迹自勤于为政。"②廷硕《授知柔工部尚书制》中称赞他"硕德眷秀,行高才远。文词有绮缋之工,望实有珪璋之誉。出膺贤守,则郡国循良,入位名臣,则衣冠准的。可谓朝之名哲,代之纯懿。"③上述言辞,固然多所过誉,但其基本精神同正史所载相为一致:学识丰厚,品德高洁,为官清正,且仪表非凡。知几有这样一位兄长,对自己的道德文章不能不产生良好影响。

    知几出生于唐高宗龙朔元年(661),那年,其父五十有四①,知柔一十有三。他生长在"鼓簧史撰,柱石邦家"的官宦之家和书香门第里,父辈的① 《新唐书·文艺列传》。

    ① 《新唐书·刘延祐传》。

    ② 《文苑英华》卷三八五。

    ① 据《新唐书·魏元忠传》云:"仪凤中刘藏器年七十。"推知几生时当为五十四岁。

    诱导,兄长的感召,整个家庭氛围的习染,不难理解刘知几饱受文化教育的童年。

    在知几的先辈中,同史学颇多关系者是他的从祖父刘胤之和从父刘延祐,而其父兄皆以词学知名,幼年时代的刘知几多受父兄黛陶,颇善文词,这为他一生的学术事业打下坚实基础。知几夙好史学,也许受了从祖、从父的影响,更重要的乃是个人的志趣,其父能顺其秉性,采取了"因材施教"之法,调动了刘知几求学的积极性,使之顺利地踏上了为之奋斗终身的史学道路。

    再谈谈刘知几的史学志趣。

    有关知几青少年时代的学习生活,知几在《史通》中有所记载。《自叙》说:予幼奉庭训,早游文学。年在纨绮,便受《古文尚书》。每苦其辞艰琐,难为讽读。虽屡逢捶挞,而其业不成。尝闻家君为诸兄讲《春秋左氏传》,每废《书》而听。逮讲毕,即为诸兄说之。因窃叹曰:"若使书皆如此,吾不复怠矣。"先君奇其意,于是始授以《左氏》,期年而讲诵都毕。于是年甫十有二矣。所讲虽未能深解,而大义略举。父兄欲令博观义疏,精此一经。

    辞以获麟已后,未见其事,乞且观余部,以广异闻。次又读《史》、《汉》、《三国志》。既欲知古今沿革,历数相承,于是触类而观,不假师训。自汉中兴已降,迄乎皇家实录,年十有七,而窥览略周。其所读书,多因假赁,虽部帙残缺,篇第有遗,至于叙事之纪纲,立言之梗概,亦粗知之矣。但于时将求仕进,兼习揣摩,至于专心诸史,我则无暇。

    刘氏《自叙》相当具体地叙述了他在二十岁前的读书生活,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立志史学事业的浓厚的兴趣、顽强的毅力、宽广的视野以及丰富的积累。

    "幼奉庭训,早游文学",在这方面,知几与他人并没有多少相异之处。

    在中国封建社会里,那些官宦书香之家,都是对子女实行家教。知几在十一岁时,其父授《古文尚书》而其业不进,转授《左氏》,却欣然领会,不能不说知几对史书有缘分。这堤什么原因呢?如果说知几在幼小的心灵里,喜欢听兄长讲历史的故事,这有可能;如果说知几当时就立志当一名史官,象他的从祖父那样为大唐修史,在他这样小小年纪,不会有这样的认识。史传缺书,十一岁之前的刘知几的幼小心灵中到底埋下了些什么种子,在其以后的人生旅途中发芽、开花、结果,我们不得而知。就知几自己所言,读《古文尚书》其业不进,转读《左氏》欣然领悟,自不难理解。前者文字艰琐,内容乏味,后者文字优美,内容生动,写战争,状人物,叙事件,情趣横生,这是历史书容易被人接受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对初学的幼年学子。知几是在读经史的实际感受中接受了历史书,而在读历史书的过程中又逐步为历史书所吸引,从而加深了学史的兴趣。阅读历史书,不断增长着知识,而求知的**愈强,学习积极性愈高,毅力日增,视野日广。《尚书》是儒家经典,也是史书,《左传》是史书,也是儒家经典。知凡撰《史通》,把《尚书》、《左传》都视为史学流派之一。看来问题的关键仍在于《左传》之引人入胜的历史叙述而把知几带进史学的王国。自然,父兄的教育为他步入史学的殿堂准备了条件,特别是其父"奇其意,许授《左氏》",顺其心情,因材施教,在关键时刻起了积极作用。

    刘知几的读史生活并不是轻松愉快的,他既不是那种过目成诵的所谓"神童",也不是不学而能的所谓"先知",其学业的进益要靠辛勤的汗水,不断的追求。在这里,顽强的毅力是他成功的条件之一。如果说他天质特优,也绝不会有读《尚书》"难为讽读,虽屡逢捶挞,而其业不成"一说。从十一岁读《左传》,次读《史》、《汉》、《三国志》,再次读"自汉中兴已降,迄乎皇家实录",不只是一史只读一部,而是"触类而观",到了十七岁便"窥览略周"。这是多么大的读书量啊!《隋书·经籍志》著录史部之书凡817 部,13264 卷,知几若"窥览略周"的话,其数目实在不小。以半数计,也是相当可观了。这需要多少时间和精力!后来他自撰《史通》,引用文献则不少三百余种。比如,引用《尚书》五十余条,《春秋》一百余条,《左传》一百条,至于《史记》、《汉书》,则俯抬即是。史书读那么多,那么熟,这实在是不容易的。更何况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不唯读史,经史子集无不涉猎。

    刘知几走了一条自己的治学道路。父兄教育他"博观义疏,精此一经",这是经师们解经注经的道路。《汉书·艺文志》说:"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道出了汉代儒生章句之学的弊端。魏晋已降之义疏之学,曾广搜群书,补充旧注,究明原委,是汉代以后经学态度的体现,正是"博观义疏,精此一经"的路数。读书人坚持"述而不作"的圣人遗训,好象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领悟古圣先贤的遗言,采取经书笺注的形式,把自己的理解记下来,世代相传,始终兴旺不衰。他们讲师承,重家法,宗派林立,门户之见甚深。这种经学的烦琐形式主义扼杀了思想生机,阻塞了科学探索。封建社会大部分知识分子走了这条治学道路,但也有不少有识之士力图挣脱它,刘知几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他不走"精此一经"之路,"辞以获麟已后,未见其事,乞且观余部,以广异闻"。他博览古今史籍,目的是想了解"古今沿革,历数相承",他"触类而观,不假师训",凡所读书,粗知"叙事之纪纲,立言之梗概"。

    这种治学的目的和方法,一反经学笺注主义,为了通晓古今沿革变迁,采用的是"通古今之变"的方法。难能可贵的是他那种"不假师训"的独立性格和自主精神。这种思想性格和学术作风生根在一位青少年的心里,而且开花、结果,对其一生为人、为学、为政产生着不可低估的影响。

    "不假师训",走独立钻研的路,这其中首先表现为他不盲目迷信师训,而且对师训、成说表现出某种怀疑和批判精神。他在《自叙》中说:"自小观书,喜谈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习。故始在总角,读班、谢两《汉》,便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当时闻者,共责以为童子何知,而敢轻议前哲。于是赧然自失,无辞以对。其后见张衡、范晔集,果以二史为非。其有暗合于古人者,盖不可胜纪,始知流俗之士,难与之言。凡有异同,蓄诸方寸。"少年刘知几的质疑精神,是其治学风格的重要特征。有了这质疑精神、批判精神,他能不以先圣前贤的是非为是非,敢于独立思考,有着自己独立的见解,这一思想品格是刘知几终生从事史学批判、史学总结之用之不尽的思想源泉。

    刘知几在青少年时代博极群书,积累了融会古今的渊博学识,从而打下了一生的学问基础。这博通的治学道路是少年刘知几治学的又一特征。前已提及,少年刘知几在十七岁前对古今史籍"窥览略周",已属不易。他在经、史之外,也读了大量文学的书。尽管他夙好史学,但家学传统的薰陶,父兄的言传身教,也颇喜诗赋。他是在高宗永隆元年(680)应科举进士及第的。

    在《史通·忤时》篇说:"仆幼闻诗礼,长涉艺文,至于史传之言,尤所耽悦",大体反映了他在举进士之前的学习历程。科举制是隋唐出现的新事物,进士科是科举中的一个重要科目,起初同秀才、明经、明算、明法、明字诸科并列,列为岁举常贡之一,但不久它就超过别的科目,在整个唐代科举试中,名声最响"高宗、武后时,进十登第开始为士大夫官僚所羡慕。诚如《新唐书·选举志》所言:"大抵众科之目,进士尤为贵,其得人亦最为盛焉。"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摆在知几面前的光明之路,只有是通过科举制度才能获得,或为政,或为学,皆是如此。

    "至于史传之言,尤所耽悦",这反映了他夙好史学的志趣,也概括了他学习的实践。经史文的结合,奠定了他一生治学的基础。

    知几"以同学知名"应该是二十岁前后的事,他说:"余幼喜诗赋,而壮都不为,耻以文士得名,期以述者自命。"①"余初好文笔,颇获誉于当时,晚谈史传,遂减价于知己。"②结合"仆幼闻诗礼,长涉艺文,至于史传之言,尤所耽悦"的话,可以看出知几青少年时代奔走文史的路径。"幼闻诗礼"是封建时代启蒙教育的一般情况。孔夫子早有遗训:"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③,学诗、学礼是幼童的基本功课。而"幼喜诗赋"、"初好文笔",此"幼"与"壮"对举,"初"与"晚"对举,大体可以理解为"幼"、"初"指青少年时代,"壮"、"晚"指壮年以后。他幼喜诗赋,初好文笔主要是父兄家学传统的影响,既"喜"且"好",这说明他有浓厚的兴趣,也取得了良好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