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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计维艰注屈赋

    如果说戴震早年著《诗补传》时还为经书所限,著《屈原赋注》时就更大胆地阐发了一些自由思想。据《年谱》载:乾隆十七年(1752 年)“注《屈原赋》成”,是年三十岁。《年谱》还说:“歙汪君梧凤庚辰仲春跋云:‘自壬申(1752 年)秋得《屈原赋戴氏注》九卷读之。’可证也。”今安徽丛书本《戴东原先生全集》有《屈原赋注》十二卷,注明“歙县汪氏原刻”,那是因为有“汪氏原刻”本九卷另加《音义》三卷。安徽丛书本还收入了《屈原赋注初稿》三卷,为歙县许承荛氏藏稿本。关于《屈赋音义》,《年谱》说:“此书《音义》三卷,亦先生所自为,假名汪君。”今考署名汪梧凤的《屈原赋注》题跋云:右据戴君注本为《音义》三卷,自乾隆王申秋,得《屈原赋戴氏注》九卷读之,常置案头,少有所疑,检古文旧籍,详加研核,兼考各本异同,其有阙然不注者,大致文辞旁涉,无关考证。然幼学之士,期在成诵,未喻理要,虽鄙浅肤末,无妨俾按文通晓,乃后语以阙疑之指,用是稍为埤益。又昔人叶音之谬,陈季立作《屈宋古音义》为之是正,惜陈氏于《切韵》之学殊疏,未可承用,兹一一考订,积时录之,记在上端,越九载矣,爱就上端钞出,删其繁碎,次成音义,体例略拟陆德明《经典释文》也,庚辰(1760 年)仲春歙汪梧凤。这段文字,从叙述《音义》的写作过程“兹一一考订删其繁碎,次成音义”云云,似乎出自戴震本人之手。《年谱》讲《音义》“假名汪君”,莫非这段题跋文字也是戴震代作的嘛?但不管是戴震手笔还是汪梧凤亲笔,其中叙述的情况该是真实的。其要点有:《音义》诠释的一些词语是经“详加研核”的,有考证价值,不注释者则“无关考证”;《音义》的著述可能与教学童有关;注音力求舍弃朱熹等人的不科学的叶音说①,取陈第的《屈宋古音义》,并正其舛疏;写作的过程及体例。所叙述的写作过程,与《尔雅文字考》“偶有所记”、“录之成帐”,与《诗补传》“特惧忘之,笔之于书”的写作过程极其相似。在写作时间上,因《音义》可能与教学童有关,故可能《屈原赋注》九卷在前,《音义》在后。

    戴震著《屈原赋注》时,家境非常贫困,“其年家中乏食,与面铺相约,日取面为饔飨,闭户成《屈原赋注》。”“饔飧”原义为早晚两餐,此处或泛指食物。因乏食只得进以乞讨而来的面屑,竟然还在发愤著书。其时戴震己成家,可以想见戴震妻朱氏是怎样茹苦含辛地为成全丈夫的事业而苦挣扎,苦张罗。段玉裁曾评述此时的戴震云:“盖先生之处困而亨如此。”一个“亨”字,昂扬挺拔,贫贱不移,活现出戴震早年之志,这正是一种“中华民族脊梁”的硬骨头精神。

    和《诗补传》相比,《屈原赋注》更注意概括原文本旨,戴震将《离骚》分成十段,对各段大意都作了明确概括。例:① 南北朝人读上古韵文感到不押韵,临时改读以求押韵,叫叶(xié)韵,也叫叶音,叶句。这是不明古音之理造成的。宋代吴棫、朱熹也主张叶音说,但已有所不同,立足于改今音叶占韵。清儒以钱大听为代表,力反叶音说(见《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六《跋韵补》),但未区分吴棫、朱熹叶音说与南北朝叶音说的不同。其时戴震对叶音说的看法也是笼统的。不过,吴棫、朱熹的叶音说与陈第的科学的古音学说仍是很不相同的。

    “帝高阳之苗裔兮”至“反信谗而府怒”:第一段自叙生平大略,而终于君之信谗。“余因知謇謇之为患兮”至“愿依彭咸之遗则”:第二段申言被谗之故,而因自明其志如此。

    “和调度以自娱兮”至“蜷局顾而不行”:第十段托言远逝,所至忧思不解,志在眷顾楚国。终焉。

    戴震不仅概括大段的意义,而且对大段中的小段意义也作出概括,这等于是在层层揭示《离骚》的丰富内涵。例如第二段中的一小段:“予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承上见怒于君,而自明事君之心,因追言君之曾任己,独惜其变操不常,无任贤图治之略“戴震如此苦心孤诣地寻找《楚辞》中的义理精核,完全有其明确的指导思想,那就是在考证的同时必须力求“闻道”的“十分之见”。从经书到《楚辞》,反映了作者这一早期学术思想的应用进一步普遍化了。戴震曾说:“余读屈子书,久乃得其梗概。私以谓其心至纯,其学至纯,其立言指要归于至纯。二十五篇之书,盖经之亚。说《楚辞》者,既碎义逃难,未能考识精核,且弥失其所以著书之指。”③戴震早期就已有很强的独立思考精神,于考据中䌷绎理性认识,这是他的特色,“说《楚辞》者,既碎义逃难”云云,已隐含着对朱熹《楚辞集注》的若干责难。至于对书中训诂名物、事典的注释,目的仍是使读者循此而稽核要旨,防范学界的赝品,他说:“今取屈子书注之,触事广类,俾与遗经雅记,合致同趣,然后赡涉之士,讽诵乎章句,可明其学,睹其心,不受后人皮傅用相眩疑。”①至于书名,亦从《汉书·艺文志》。戴震说:“书既稿就,名曰《屈原赋》,从《汉志》也。”由此也可知戴震早年伏处山野时,从汉之志早定,这无疑是晚明以来知识论传统的继续,亦知戴震前后期虽有不同,但尊崇汉儒,折向往古,却是前后一贯的。从《屈原赋注初稿》三卷看,戴震著述此书时是很有批判锋芒的。试看他的一些批注:“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戴震批住:“君之疏己,皆由党人,故光入党人,逐篇反复言此,不敢慈君也。”②“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揆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戴震批注:“说到君便住,若因党人带出,又祗云信谗,立言婉曲之至。”③“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戴震批注:“君之所以信谗。”“君之所以信谗之故。浩荡,广博不专也。泛言不察民心,以喻君之不己察,而毁谮得行也。上章自明其心,此章怨言不察,《惜诵》所谓君可思而不可恃也。王(逸)注谓不察万民善恶,《文选》注谓不察众人悲苦,皆非是。”旧注未敢言怨恨① 《安徽丛书》第六期《屈原赋注》。

    ② 同上。

    ③ 《屈原赋目录序》,见《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202 页。① 《安徽丛书》第六期《屈原赋注初稿》。

    ② 同上。

    ③ 同上。

    ① 《安徽丛书》第六期《屈原赋注初稿》。

    国君的,由戴震言之,引《惜诵》说“国君不可依靠”,这里显然继承晚明以来的早期启蒙思想。黄宗羲《原君》曾说:“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戴震著《屈原赋注》时强烈谴责“君”,与黄宗羲痛斥“君”何等相象!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一直是**,戴震写国君“不可恃”这类话,在雍乾年间是多么危险。注释《楚辞》在雍乾年间是件凶多吉少的事,一是屈原亡国破家的哀痛,二是楚怀王、顷襄王的昏庸,都极易惹出是非来。戴震早年著《屈原赋注》究竟出于何种考虑,是否有深沉的民族感情在内,现在已无法知道,不可妄断。顾炎武曾以为读屈赋有确立人格的作用,人格不立,一切学问皆成废话,并认为忌圆滑;行方严是最要紧的。他说:“读屈子《离骚》之篇,乃知尧舜所以行出乎人者以其耿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则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②戴震在三十岁而立之年著《屈原赋注》,对确立他的心系百姓的独立人格是有重要作用的。此外,著《屈原赋注》既要贯彻他早年治学寻求“十分之见”的主张,就不能不涉及到国君之类的禁区。当时,文人士子一般言及《楚辞》都很危险,更不必说专书著述必然会涉及到一些关键性问题。曹雪芹的好友敦敏写了一首《赠芹圃》的诗,末句本为“一醉读楚些”,因为怕人穿凿为借《楚辞》怨伤时君,附会成“不满当今圣上”,而改成了“一醉白眼斜”,这样诗味全无。

    戴震早年之作《屈原赋注》在学术上有很高的成就。姜亮夫曾说:“清人《楚辞》之作,以戴东原之平允,王闿运之奇邃,独步当时,突过前人,为不可多得云”。①关于《九歌》就是突出的一例。有关《九歌》的性质,王逸和朱熹都曾认为是楚地的祭歌。②而关于《九歌》中的“东皇太一”神,则从未有过深究。戴震《九歌补注》则云:“古未有祀太一者,以太一为神名,殆起于周末,汉武帝因方士之言,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唐宋祀之尤重。盖自战国时奉为祈福神,其祀最隆,故屈原就当时祀典赋之,非祀神所歌也。《天官书》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大一常居也。吕向曰,祠在楚东,故云东皇,未闻其审。”③这就告诉我们:太一神是后起的;因汉帝之故进入了长安;太一神是全国性的神,非楚神;《九歌》为屈原所作;《九歌》为屈原就当时祀典(当然就不限于楚了)赋之,非祀神所歌;“东皇”之“东”亦非指楚之东;“太一”本为天上一恒星(极星)最明者。其中“非祀神所歌”,尤非楚地“祀神所歌”,正可看作纠正王逸、朱熹之说。其余见解,亦殊可贵。周勋初先生曾说:“东皇太一一神,是燕齐方士利用道家本体论中的材料构拟出来的。他起先产生于齐国,战国中后期,大约只是流传在民间。汉武帝时,为了政治上的需要,始由谬忌(按:方士名)传入长安,并成为君临全国的至上神。”“《九歌》中的许多神抵,有非楚人能把者,因此,《九歌》不是楚国的民间祭歌,不是楚国的郊祀歌,也不可能是汉人的作品,不论从它的形式来看,从它的内容来看,或是从古代有关的记载来看,均应断为屈原的作品。”①周先生是从宗教学、神话学、民俗学、语言文字学入手研究《九② 《日知录》卷十三“耿介”条。

    ① 姜亮夫编著《楚辞书目五种》,中华书局1961 年版247 页。

    ② 参见王逸《楚辞章句》卷二,朱熹《楚辞集注》卷二。

    ③ 戴震《九歌补注》,